“8月20号,农历七月十五。”我说。
突然之间,外婆的眼睛亮了起来,接着她大声咳嗽,胸里似乎有痰,我帮她拍背,几分钟之后终于吐出一口浓浓的黑痰来。然后她抬起头来说道:“师公,你终于来了。”
外婆精神突然好了很多,她居然还可以下床了。她指挥着小舅到屋后面的一个空地上挖出一小罐泥坛子来,坛子口上面是早先的时候用来做雨伞的厚油纸。随着坛子出土的还有一个木匣,里面有一本厚厚的、页面发黄的线装书。
外婆推开扶着自己的女儿,颤颤巍巍地来到放着泥坛子的矮茶几前来。她咕哝着苗话,手在手中颤抖挥舞。这样子大概持续了十分钟之后,她猛地一下子揭开了油纸。
里面黑乎乎的,过了一会儿,爬出一条金黄色的蚕蛹来。
这蚕蛹肥肥的、肉乎乎的,差不多有成人的大拇指一样大,眼睛已经退化成黑点了,肥硕的躯体上有几十双脚,两对柔软如纸的翅膀附在上面。我盯着它那头部的黑点看,一点没有觉得肥嘟嘟的可爱,而是感觉到上面诡异的光芒来。
外婆仍在念着含糊的苗话,咕咕噜噜的,我没有学过,所以听不懂。
然而,她的手突然指向了我。
蚕蛹化作了一条金线,在旁边人的惊呼声中,突然之间钻进了我的嘴巴里。
我的喉咙里面一凉,感觉有一个东西顺着喉道,流到了胃里。
然后一股腥臭的味道在食道里翻腾起来,我一下子觉得呼吸变得尤为的困难,仿佛肺叶被蚕食了,心里面似乎少了一块,而身体里又多了一个器官。随着这腥臭味道的翻腾,铺天盖地的恶心感将我所有的思维扯住,莫名的我感到头皮一麻,我就昏迷了过去。
外婆死了,在她醒来的第二天。
她走得很安详,拉着我的手告诉了我许多东西,她说昨天给我吃的东西叫做金蚕蛊,是蛊中之王,可以延年益寿,还可以强身健体,还有很多用处,但是因为在蛊盒里面呆了太久,所以有毒,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凌晨十二点的时候,毒素牵扯,就会有钻心的疼痛出现。要想解毒,只有找矮骡子的帽子草来吃。
外婆还告诉我,这金蚕蛊是活的,要是我一年之内降服不了它,我必死无疑——“你要是没有享受金蚕蛊的命,就下来和我做伴吧。”除了金蚕蛊,外婆还给我留下了一本书,叫做《镇压山峦十二法门》这样一本手抄本的破书。
第二章 蛊毒发作,需觅良方
《镇压山峦十二法门》共有十二部分,为坛蘸、布道、巫医、育蛊、符箓、禁咒、占卜、祈雨、圆梦、躯疫、祀神、固体。全书是用繁体字抄写,中间穿插了许多潦草的笔记、图录和心得体验,厚度足有半指,在最后的篇章里还记录了一些见闻杂感。
由于是繁体字,又是手抄,半文半白,而且还缺章少页,读起来十分费解。
办外婆后事的时候,母亲忧心仲仲,而我却并没有太在意这些东西,除了闲着无聊的时候翻看那本厚书之外,忙丧事忙得昏头转向的我,几乎忘记了生吞虫蛊的事情。办完丧事的第三天,我打点行囊准备返回东东官,母亲留我在家再等两天。
“为什么?”我问她,母亲告诉我,明天就是初一,看看我外婆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母亲愁眉苦脸地说:“她对家人从来不说假话的。唉,她以前准备让我来接班的,但是我怕虫,就是不肯,后来她也就没有再提了。怎么就拉到你了呢?唉,早知道不要叫你回来了。”我笑话母亲大惊小怪,不过却并没有在意,答应在家呆几天,找找朋友玩。
第二天我从一个发小家里吃酒回来,夜已深,但是母亲却并没有睡觉。
她责问我为什么不听她的话,没有留在家里好好待着。我见她脸色发白,嘴唇紧紧地咬着,只以为她生病了,那个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母亲说没有,她和我父亲都坐在堂屋里,神情严肃地陪我等待十二点的到来。
我发现家里堂屋门梁上多了两捆红布、几把艾蒿草,木头门槛旁边有一些细碎的小米,东一坨,西一坨,不成规律。见他们心情沉重,我自己也感觉到有些不舒服来,母亲见我尤不信,跟我讲起一些往事:
苗族分生苗和熟苗,生苗是与世隔绝的苗人,而熟苗则是被汉化的,混居,不住寨子,不祭祀,不过苗节,甚至不会说苗话。外婆住了一辈子的敦寨,早年间就是个生苗寨子。里面以前的时候,族长的权威比天还大。而族长唯一怕的,就是我外婆。我外婆年轻的时候是十里八乡的美人,很多人馋,后来不知道遇到什么变故,就跟了深山苗寨子里面的神婆学习巫术。
苗寨的神婆只是一个称呼,有男有女,而我外婆跟的那个神婆是个男的。
苗人善养蛊,尤其是十万大山这边的苗人。早年间大山没有开发,人迹罕至,毒蛇、蜈蚣、蜥蜴、蚯蚓、蛤蟆等毒物漫山遍野,见多了就慢慢了解毒性了。我外婆的师父就是个养蛊高手,在解放前的时候,甚至在整个湘西一带颇有威名。可是他后来死了,死在一个山窝窝里没人管,尸体的肠子被野狗拉得有五米长,上面全部是白花花的蛆虫。
后来我外婆就成了苗寨的神婆。
1950年的时候湘西闹土匪,有个湘西的土匪头子路过敦寨,看上了寨子里的一个姑娘,想强抢。后来苗寨里面的蛮子太多了,个个都不怕死,于是就征了些粮走。外婆只是朝他们叨咕了几句,没有再说什么。后来镇子上解放军的联络员告诉寨子的人,这股盘踞在青山界的土匪包括头子在内的十八个人,全部毙命,死于恶疾,尸体涌出数百只虫来,火化后心肝还在,呈蜂窝状。
……
母亲断断续续地跟我讲起许多关于外婆的陈年往事。这些有的是听老实的外公说的,有的是听寨子里老人说的,我才知道原来一直被我看成是封建迷信的外婆,年轻的时候还有这么风光的事情。一直到七八十年代,行政下乡,寨子与外界联络渐渐多了,外婆才开始淡出了外人的视野,在苗寨里祭祀、拜神、看病、算命,了度残生。
“你去打工的时候,我们都拦,结果你外婆帮你看了下香,她说你良如玉石需磨难,说让你去外面的世界受点苦,对以后的人生有帮助。所以说,你现在这样子,还是要感谢你外婆的。”我母亲说着。我笑了笑,没有接茬。这些年我也知道些一些关于算命的事情,这东西讲究一个虚实真假、望闻问切,完全就属于心理学范畴。
这时候堂屋的电子钟突然走到了十二点,铛铛铛响起声音来。
母亲突然停下来没讲话,和父亲一起恐惧的看着我。
我被看得疑惑,将视线投向了堂屋神龛旁的玻璃装饰去。只见镜子里的我脸色枯败如金箔,黄得吓人,一道一道的黑纹在额头上游走。我瞪着眼睛看,一阵剧烈的绞痛从腹部左侧就升了起来,一波又一波地不停歇,汹涌如潮水……我看着母亲好像跟我说些什么,但是耳朵却什么都听不到,然后感觉世界都毁灭了——然而我偏偏没有昏迷。
然后我感到有一团东西在肚子腹脏之间游走。
啊……啊……疼,真j8疼啊!
这疼痛足足持续了十分钟,这十分钟我的脑筋清醒异常,每一丝痛感都清晰,历历在目,然后世界都扭曲了,地上仿佛有万般恶鬼爬出来。
后来我听说有人给疼痛等级量化,说以人断一根肋骨的疼痛值计算的话,女人分娩差不多是十倍。我一直认为,我当时的疼痛应该是分娩的两倍——因为后来我也断过几次肋骨。
我的神志恢复清醒地时候,发现自己躺倒在地上,全身汗出如浆,湿淋淋地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我母亲、我父亲吓得发抖,不敢过来扶我。地上一滩水,有汗水,也有我失禁的屎尿,把堂屋熏得臭烘烘的。我母亲在骂魂:“你这个老不死的,连你外孙崽都害,活该一辈子横死。你这老不死的,不要再来缠着我家陆左了……”
她骂得很难听,这是我们家乡的习俗,倘若长辈死去,返转来找自己的亲人,就要把它骂回去。而我则手足冰凉,过了好久才相信这并不是梦,哆嗦着爬起来。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今天,应该是我外婆的头七。
那天晚上我研究了半晚上外婆留给我的书,由于太潦草,心情又复杂,一直处于对于未知的恐惧,所以并没有太多的发现。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转乘县城的班车到了市里的一家三甲医院,挂完号之后做了全身的检查,七七八八花了近六千块钱。然而在下午的时候,医生告诉我,我身体好得很,十分健康,一般人有的亚健康状态我一样没有,而且身体机能正逐步地朝一个好的方向转变。我拍的那些透视片子里,也没有见到身体里面多些什么东西。
我如实地跟接待我的那个老医师讲起我的情况。他沉默了很久,给我说起两种可能:
1.心理或者精神引起的幻觉疼痛,这种事情往往出现在毒品依赖者、精神疾病患者和服用刺激性药物、神经性植物花粉等;
2.神秘学的里面有很多科学不能解释的东西,比如我遇到的这种情况。养蛊一说由来已久,在中国南方、台湾、香港和东南亚的许多地区流传。有人提出来说蛊其实是一种毒虫滋养的病毒,但是他也不得而知。如果真是,那求医问药是没用的,只有找相关人士解决。
我们那里一直是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现在的行政单位都不叫市,叫做苗族侗族自治州,老医师在这里待了几十年,自然是知道一些的,但也许是院方有规定,他很讳言,对于这些也不敢多说,只叫我去找。我没有门路不肯走,被我缠了很久后,他才告诉我,说晋平县下面苗寨,有个叫做龙老兰的神婆,据说很灵验。听到这里,我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
我外婆的名字就叫龙老兰。
回家的路上我在东官开饰品店的合伙人阿根打电话给我,问我什么时候回来,店子里出了一点事情,有个看柜台的小妹不做了,她平时最信服我,我要有时间就回去劝劝她。我和阿根手下总共只有十几个人,那个时候广东还没有用工荒,但是他说的那个女孩业务很好,走了实在可惜。可是我根本没心情管这些,就问为什么辞工?
阿根说这个女孩子男朋友是个棍儿(就是不正经的混子),不做事靠她养,她的工资根本就供不了两个人大手大脚地花销,于是她男朋友就劝她下海。阿根说下海的意思就是去做鸡,东官大部分的记女都是打工妹转的行——这种情况在08年金融危机之后更加严重。我抿着嘴,脑海里不由想起了那个眼睛大大、亮得像两口溢满水的井一样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