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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过如此!”肖处长这才说完了话,随即怔住,老罗更是一脸的尴尬。
  “肖处长,不知道你这次来……”我连忙转移了话题。
  “死马当活马医吧。”肖处长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咬了咬牙,“看在张静帮了你们那么多次的面子上,你们也不好意思拒绝吧?”
  “您还没说到底什么事儿。”我隐隐有些不安。
  “我希望你们接一个案子,帮我们一个同事辩护。”
  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肖处长线条凌厉的面颊,也照出了我和老罗目瞪口呆的脸。
  在那道闪电短暂的光芒中,肖处长的眼里竟露出了一丝期盼,一丝哀求。
  酝酿多时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2
  大概一年前,省厅刑事技术实验室理化检验科副科长谭琼辉接到了一份调令,下派基层。就公安系统而言,这是提拔的前奏,大多时候只是走个形式,组织考察后便会委以重任。
  谭琼辉对这次下基层极为看重。身为所长,依然坚持亲临一线巡逻,和基层巡警同吃同住,甚至连一天假期都没有休过。妻子生产,他直到一周后才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孩子,还是巡逻到医院附近的时候在同事的反复劝说下才去匆匆见了一面,前后不过几分钟。
  每有重大任务,冲在第一个的永远是他,一年不到的时间,为了掩护战友,他两次负伤。
  他的严谨、认真以及对战友的关心照顾让他赢得了同事们的欣赏,也赢得了组织部门的认可。
  半个月前,一纸调令下达,谭琼辉被任命为本省某个县级市的公安局副局长,代局长。他只要安安稳稳地度过这半个月,前途一片光明。
  可意外偏偏在这半个月内发生了。
  即将履新,谭琼辉却并没有放下手上的工作,依旧亲临一线巡逻。十天前的一个晚上,他巡逻至某夜市时,遭遇了突发事件,十几名暴徒持械聚众斗殴。
  谭琼辉一边呼叫支援,一边上前劝阻。双方却毫无停手的意思,局势愈演愈烈,逐渐失控。万不得已,谭琼辉只好拔出了配枪,威慑双方接受警方的调查。
  警服没能震慑住这些暴徒,枪支也只是让他们平静了片刻,冲突便再次爆发。谭琼辉鸣枪示警,同时站在了冲突双方与围观群众之间,防止事态进一步扩大。
  枪声彻底刺激了暴徒的神经,可他们没有退走,反而向着谭琼辉冲了过来。
  他有枪,抢到那把枪,就能在这场争斗中处于上风。
  被酒精冲昏了头的冲突双方抱着这样的想法,竟暂时放弃了打斗,同时围向了谭琼辉。
  我有枪,如果这把枪被这些人抢走,对人民群众将是巨大的威胁。
  谭琼辉手心冒汗,他在裤腿上擦了擦,死死地握着枪,手指搭在了扳机上,一步不退。他的身后就是那些无辜的围观群众,他不能退。
  “走啊!”他头也不回地怒吼。
  回应他的却是人群的哄笑。
  “你要我们走我们就走,警察了不起啊?”
  “我们走了,谁来监督你,你滥杀无辜怎么办?”
  人群里竟然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闪光灯更是频频闪现,“可爱的、富有责任感的”围观群众用手中的相机、手机“忠实地”履行着自己对“特权”阶层的监督权力。
  谭琼辉气急,却无可奈何。为了保护他们,他只能只身迎向那些持刀的暴徒,他甚至不敢再开枪,现场太混乱了,他害怕流弹会误伤群众。
  年轻的搭档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谭所,撤吧。”
  他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儿。
  “你先走。”谭琼辉冷静地说道,把自己的配枪和对讲机交给了搭档,“千万保护好,别被人抢走。”
  说完,他迎着那些暴徒走了过去。
  所幸,危急时刻,支援的武警及时赶到,迅速控制了事态,将冲突双方带走,只有寥寥数人逃脱。
  这是一次异常成功的突发事件处置,没有造成无辜群众的伤亡,没有造成群众的财产损失。
  这原本应该给谭琼辉的履历增添光鲜的一笔,然而,那些暴徒刚刚被押上警车,武警们的枪竟有意无意地指向了谭琼辉。
  “兄弟,这是什么意思?”谭琼辉脸色微变,“玩笑开大了吧?”
  “谁和你开玩笑?杀了人,你就不是我们兄弟了。”带队的武警军官脸色冰冷,“交出你的配枪。”
  “杀人?你开什么玩笑?”谭琼辉脸色难看地道。
  “有人会告诉你的。”武警军官轻轻摆头,他身后的武警一拥而上,反剪了谭琼辉的双手,给他上了手铐。
  谭琼辉的大脑飞速运转着,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尽管委屈,尽管愤怒,但他明智地没有挣扎。
  暴力抗法被人一枪打死,这辈子他都说不明白了。
  “你们干什么?谭所!”年轻的搭档见事态得到了控制,反身回来,就见到了这样让他无法置信的一幕。
  没等他走到谭琼辉的身边,他突然停下了脚步,侧耳倾听着对讲机里传来的指令。
  “谭所,”他咽了口唾沫,嘶哑地说道,“指挥中心接到报警,你开的那枪,打死人了。”
  当天夜里,检察院反渎职侵权局就介入了此案,将谭琼辉带走。理由是在那场事件的处置中,谭琼辉涉嫌违规使用警械造成无辜群众伤亡。
  舆论也在迅速发酵,多段视频突然出现在了网络上。视频中,谭琼辉挥舞着手中的枪,面目狰狞地对群众吼叫着,扣动了扳机。
  视频截图更是四处流传。
  “恶警暴力执法,打死无辜群众”成了这些帖子统一的标题。
  各大媒体争相报道,均在质疑是谁给了警方滥用武力的权力,是谁给了警方在群众面前开枪的权力,是谁在制造警群矛盾,是谁置人民群众的安危于不顾,警方用枪是否应该得到更加有效、有力、严格的管理。
  电视新闻媒体甚至专门制作了一期特别节目,邀请了几个网络意见领袖对这件事展开了讨论。
  那期节目我和老罗还一起看过。
  “在没有确认对方是暴徒、自身生命没有受到致命威胁前,作为一个执法者,作为一个合法持有枪支的特权阶层,怎么能掏出枪呢?”面对镜头,这个意见领袖侃侃而谈,“他应该很清楚,枪支可能走火,可能会误伤群众,既然有这种风险,他就必须想办法规避。他是警察啊,他有义务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任何可能威胁到群众生命的危机,他都必须掐死在萌芽状态。
  “我们退一步来讲,即便不得已掏出枪,那么警方配枪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更好地打击犯罪吗?显然不是,我们都很清楚嘛,在我们国家,枪支是受到严格管理的,能够持有枪支的,那是警察、军人和特殊人群。换句话来说,警方面对的犯罪分子,最危险的也无非就是拿着一把刀,刀对抗枪,孰优孰劣,这显而易见嘛。
  “所以,我觉得,警方配枪其实是加剧了社会的不安定。那我们再说回来,在一场优劣对比悬殊的对抗中,警方掏枪,那是不是就要考虑犯罪分子可能会被你打死?在法院宣判他有罪之前,他只是嫌疑人,他还是个公民,公民的生命权是应该受到警察保护的,也就是说,我们必须把生命放在第一位。所以就算你掏出枪来了,你也不能打开保险,手指都不应该放到扳机上,你的枪支并不是为了打击犯罪,而是为了威慑,为了震慑试图犯罪的人。
  “你看西方民主国家就很好,他们给警察配的是什么?不是可能威胁到人生命的枪,是辣椒水。这种武器既可以驱散人群,又不会对人造成生命威胁。”
  “那您觉得,警察到底应该在什么时候才能用枪呢?”主持人问。
  “这个嘛,我觉得,说什么时候都不应该用不太合适,但是在群众的生命受到致命威胁之前,用枪肯定是不对的。”
  “这个致命威胁指的是什么?”
  “这个很好判断,只要没有砍死就不算致命威胁,重伤也不能算。”
  “那如果可能造成死伤呢?”
  “警察是干什么的?警察要做的不就是避免这种‘可能’吗?”
  “这不扯犊子吗?”听着那个网络领袖信口开河,老罗一脸的不敢置信,继而怒火上涌,“难道要等暴徒砍上来或者已经砍伤群众的时候再扣动扳机,开枪?嫌疑人的命是命,警察的命就不是命了?警察的命应该更金贵吧,任何人拿起刀都可以成为罪犯,但可不是什么人都会成为警察的。只有那些在面对暴徒,勇敢冲上去,用生命维护群众安全的人才是。”
  “所以这小子肯定不是,你信不信按他说的做了,下次出事,他准是第一个跳出来喊警察为什么不开枪的,第一个质疑警察的枪是摆设的。那时候他们的说辞就该变成,你看看西方国家,遇到这种事情都是直接开枪击毙嫌疑人的,根本就不会警告。”
  “这人啊,比我还无耻呢。”老罗摇头,苦笑,“为了红,连脸都不要了。”
  “检察院准备以玩忽职守罪和过失致人死亡罪起诉小谭。”肖处长吸着烟,叹了口气,“我了解小谭,他是我看着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他绝对不是那种渎职的人。要说过失致人死亡,这也应该是事出有因吧?也是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吧?那种情况下,小谭开枪难道还要事先通知一下所有人回避?那些人要是真听他的话,也就不会发生这场闹剧了。”
  “在那种情况下,我相信,不可能有人比小谭处置得更好。”肖处长自信地说道,“让检察院那群人来吗?他们不把事情闹到无法控制我名字倒着写。”
  “检察院这样做,肯定是有证据的吧?”我问。
  “就算没有证据,他们就不能制造证据了吗?”说到检察院,肖处长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反渎职侵权局是最没用的部门,我们拼死拼活奋斗的时候,他们他妈的就知道整自己人。我们整犯罪分子的时候也没有他们这么狠,还知道给人留一条活路,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他们呢?那是往死里整啊。小谭这么好的一个同志,让他们这么整,就算能出来,前途也都毁到这群王八蛋手里了。”
  肖处长火气上涌,骂道。
  “肖处,你冷静点,小心隔墙有耳!”张静从门口探进头,劝道。
  “我没事。”肖处一摆手,“来你们这之前,我找了好几个有名的律师了。这群混蛋,一听说是要帮警察打官司,明着没冷嘲热讽,暗里都找各种理由推托了,现在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笑呢。
  “警察怎么了?警察就活该顶着风吹日晒的,警察就活该拿身体去堵枪眼,警察就活该连老婆孩儿都顾不上,就为了一群连点儿良心都没有的王八蛋?警察让人抓了,就活该连个辩护人都没有?就活该让法院判死刑?”说到激动处,肖处一把扯开了领子,指着自己的左胸处一道刺眼的伤疤,“1998年抓毒贩,一颗子弹从这儿打进去,从后面穿出去,要不是老子命大,现在坐在这跟你们说话的,都不知道是谁。我们这么拼命,到底为了谁啊?养家糊口?我干什么不比干警察赚得多啊?
  “现在的人,都怎么了?”怨气得到了发泄的肖处长靠在沙发里,有些无力,“天天叫唤着要取消我们的特权,要和我们平等,要我们文明执法,要我们尊重人权,要我们接受监督,我们的人权谁尊重了?我们的工作谁配合了?那么看不上我们,出了事儿别来找我们啊。”
  “肖处。”张静走了进来,歉意地笑了一下,“小明哥,你别介意,肖处长当年抓毒贩子的照片被群众发到了网上,毒贩子打了码,肖处的脸却没有,结果……”
  “别说了。”肖处长无力地说道。
  “肖处的爱人和孩子被人报复,碎尸。肖处回到家,打开冰箱的时候,嫂子和孩子的脑袋……”
  “我让你别说了!”肖处长吼道。
  张静难得乖乖地闭上了嘴。
  “干还是不干,你们给个痛快话吧。”肖处坐起身,理了理衣服,笑了一下,“不管你们干不干,刚才我说的那些,就当我没说过。你们继续当你们的律师,我继续当我的警察。”
  “干,为什么不干?!”我盯着肖处的眼睛,微笑道。
  “保护一个警察,这可是多少人想捞还捞不着的好事儿呢,是吧,老简?”老罗也笑道,“老肖,你就回去等我们的好消息吧。”
  3
  如果肖处长给我们的陈述没有经过任何加工的话,对打赢这个官司,我还是很有信心的。
  谭琼辉当时正在执行公务,根据现场描述来看,他是在合法、合理的范围内动用的警械。警械的使用也没有任何的不当,且他已经有意避免警械对无辜群众造成伤害,尽职尽责地履行了职责,造成被害人的死亡完全是一场意外。谭琼辉供职的单位应该给予受伤群众民事赔偿,但谭琼辉本人却不应该承担任何刑事责任。
  当天晚上的饭桌上,老罗旁敲侧击地对罗副检察长提起了这件事,可罗副检察长却为难地表示,这件事他爱莫能助。
  反渎职侵权局是由另一个副检察长主管的,那个副检察长并不是从本地提拔起来,而是从外省市空降过来的。换句话说,他也是来锻炼的,因此并不怕得罪本地的公检法系统,相反,做起事来,他比任何人都狠,政绩直接决定着他今后的前途。
  这个案子,就是他亲自管的。
  “放弃吧,这个案子,你们想要赢,几乎不可能。”罗副检察长竟然劝道,“上上下下都通过气,要把这个案子办成铁案。”
  “五叔,你知道我为啥死活不从政吗?”老罗突然问。
  “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知道你。”看着老罗,罗副检察长嗤笑了一声,叹了口气,“你脾气暴,爱贪小便宜,看上去就像个混混。不过,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看看简明那小伙子就知道,你骨子里也是个刚正的人。公检法缺的是你们这样的人,可官场上,你们这种人就是牺牲品。”
  “你说得对。”老罗咧开嘴笑了一下,“为了自己的前途,就要毁掉另一个人的前途。你们这些当官儿的,都是踩着别人的尸体爬上来的,这事儿我可干不来。”
  “这就不是人干的事儿!”
  啪的一下,刚才还好好的老罗猛地把筷子摔在了饭桌上,拉下了脸:“谭琼辉是啥样人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静,相信老简的眼光,他们说他没罪,就肯定没罪。我就想不明白了,为了升官,连一个人的命都不管了?为了升官,就连脸都能不要了?这案子,下点儿心思查查,查个水落石出,真相大白,有那么难吗?!肖处长说得对,你们这群人,窝里斗能耐,出去干点啥,就是个窝囊废!”
  “罗杰,你放什么屁?!”罗副检察长怔了一下,呵斥道,“你怎么知道人家没上心?!你怎么知道人家没好好查?!你怎么知道你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相?!”
  “罗老五,你要是还有点儿良心,就去劝劝那个什么副检察长,别把自己弄进阴沟里。简明我们俩什么办事风格你也知道,想让我们俩放弃这个案子,那绝对不可能!”罗副检察长的怒火一下子盖过了老罗的气焰,老罗只好扭过头,气呼呼地说道。
  “行啊,翅膀硬了是吧?”罗副检察长不气反笑,“这案子我说了不插手我就绝对不会插手。你们俩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有那工夫在我这儿琢磨歪门邪道,还不如赶紧去查查这案子。我明白告诉你,这案子今天下班前已经送到法院起诉了。证据做得扎实着呢,你们两个小瘪犊子,别吃了亏说我没提醒你们。”
  这句话让老罗大吃一惊,他饭也顾不上吃了,冒着大雨,开着车来到了我的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