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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种族的居民,大多是互相拥抱着死去的。
  崖会泉被沃修那一问给问顿住, 他勉强从前方的坟地抽回视线,把目光投给沃修。
  沃修却没看他。
  域外联合的年轻指挥官神色难得沉稳, 收起了对方一贯示人的漫不经心, 眉宇间甚至沉出了一点郁气。
  崖会泉一开始以为那是句话质问,后来他发现不是,因为沃修并没有要求他必须给出一个答案的样子。
  沃修嘴上是在问人,姿态却更接近自省。
  在域外联合变成一个整体,还没有域外联合这个头衔之前, 域外有着不少像这地方一样的小星球。沃修轻声说,小星球上有流民,有臭名昭著的诈骗犯与海盗,也有像这样的族群。我不知道下面这群沉睡者的文化与历史,与他们素不相识,但我猜,他们应该是诞生自大航海时代,又在大航海结束,步入星历元年时选择了这里,当做族群的栖息地。
  大航海时代,人类举家搬迁,基因获得飞跃式进化的时代。
  也是异种基因携带者首次出现,大批原始物种因无法适应大迁徙而灭亡,新生物种与智慧族□□替问世的时代。
  人类进化的方式千奇百怪,又并非每种进化方向都能为大众接纳。
  星历元年,星盟成立,设下公民身份门槛,只向更为大众所认可的,基因进化完全的宇宙居民敞开大门,揽收按着人类优等进化基准划分出的人。至于异种基因携带者,比异种基因携带者还要更不像人的新生杂交族群,便统统被星盟拒之门外。
  星盟是新人类的家园,是文明人的文明乐园,是上等人群英荟萃,共建人类光辉未来的理想乡。
  进化不完全的怪物,被异种基因侵占了人本位的下等进化者,怎么配踏入文明乐园,享受跟文明人平起平坐的待遇?
  不被星盟接纳的人们变成了新时代里的流民,他们只好四散去域外。
  宇宙广袤,星盟的版图终有边界,域外那些大大小小的天然行星,便是流放者们的落脚点。
  零散的星星接住了这些零落的人。
  但这还不够。沃修确实不需要谁真给他一个回答,崖会泉在他一问之后沉默,他也不在意,只自顾自说下去,域外的天然小行星不少,如果只是谋求一个落脚点,并不难,难的是小行星中很有一部分环境不够稳定,容易在行星轨道上发生冲撞,被其他星球的引力场吸引,而流放者们往往按基因畸变方向划分阵营,好一点的能形成小规模的部落,坏一点,能聚在一起的人就只有小猫两三只,还不够凑一个后勤作业小组。
  所以一盘散沙时期,许多小星星和依托它们为生的居民一起,悄无声息地在宇宙里熄灭了,从此杳无踪迹。
  域外联合,起初就是为了让独立的小行星建立联系,有所凭依,尽量让彼此在快要湮没时还能传达出声音,有人得知这里有颗星星正在沦陷而成立的。
  除了习惯肆无忌惮和四处胡来的海盗,他们坚守着自己的独立据点,域外的其他零散星们渐渐走向一个整体,然后有了域外联合的官方正式军。
  我们为生存而战,为争取到平等的资格而战,为星星不再无声熄灭而战这是域外联合军成立时的宣讲誓词。
  沃修其实踩线了,这个话题过度涉及阵营立场,是他和崖会泉在和平共处原则里约好尽量少提的东西,然而不知怎么,崖会泉当时隐约看出来,沃修在说那些话的时候,对方的立场不是单纯的域外联合军,反倒更像在与下方坟地里的失落族群共情。
  因此崖将军什么也没说,只和沃修一块站在风蚀出的高地上缄默。
  沃修的问题也的确微妙的戳中了他。
  崖会泉连自己假如没有战争的话会做什么都不太清楚,如果不是责任与义务,不是被命运这只无形的手推动,他也真不清楚还有什么能让自己为之奋战。
  他好像没有非守护不可的信念,对荣光璀璨之类的头衔也并不热衷。
  他想不出自己是为了什么,只好停止无谓的思考,并继续去看沃修。
  域外联合已经成立两百来年,星盟也已牢牢占据领先位置三百年,一个比他还要小十岁的年轻人,又为什么会在一个消亡种族面前流露出这么深刻的情绪呢?
  崖会泉当时想不明白,他那一点隐约的感觉也似是而非。
  斗转星移,转眼十七年后,崖会泉顺着壁画重新回看这段记忆,他被沃修拉着手,就终于明白,沃修那会不只是在目睹别人的消亡,也是在看自己。
  小猫两三只的族群,最后的遗民。
  永远也敛不了父母尸骨的白老虎望着别人至少团团圆圆的坟墓,他问身边的星盟将军为何而战,也在问自己你还记得自己的初衷么?它是对的么?
  你在一路前行的路上,曾偏离过本心么?
  沉眠的遗骨不会回答问题,风与潮汐不会回答问题,寂静星球只能赠予来访者寂静。
  差不多也就是在发现沉眠地的这天。握着崖会泉手的沃修说,我对你有了很多看法上的转变。
  很巧。崖会泉说,我也是。
  沉眠地让崖会泉无意间看见了沃修的另一面,对沃修来说也是一样。
  他们那天看了那地方许久,沃修之后也没有再说话,两人像是用沉默为这个未知种族送上久违的祭奠。
  临走前,崖会泉看见沃修捡起了一块尚算平整的石板,仿佛是准备拿回去做个纪念。
  你捡石头做什么?崖将军冷眼旁观,还是不禁多问了一句。
  捡回去刻个字,再放回来。沃修回答。
  崖会泉对这种行为便十分不能理解,第一反应是想起了那些据说每到一个旅游景点,就要留下点痕迹的人。
  你还有这种崖将军挑了个词,这种喜欢到处刻到此一游的爱好?
  沃修把石板上的灰随意吹了吹,将它夹到手臂下方,再才抬头看崖会泉。
  想什么呢?沃修说,拿回去刻一个欠条。
  崖会泉就反应过来了沃修的意思。
  这里不是无主星球,遗迹里的一切原本都是有主的,而主人们长眠陆地,丝毫不知他们留下的东西造福了两个闯入星球的天外来客。
  沃修想要打个欠条,顺便表示对于原住民的感谢。
  崖会泉知道了沃修是想刻什么,沃修等待着这位以嘴毒闻名星际战区的将军来点评这番行为,猜测这人多半要说不知所谓,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自我安慰之类的话,会觉得他的想法毫无意义。
  却不曾想,崖会泉开口,他只皱着眉说:就这?欠条就是你表示感谢的方式?
  沃修一顿。
  就见崖将军好像陷入了短暂的思考,随后他说:改掉。
  沃修虚心请教:改什么?
  崖会泉侧身,他看了还在视线范围内的沉眠地一眼,目光落在入口处的石碑上:我们暂借他们的居所,借他们留在这里的所有寻找脱身可能,如果顺利脱身,我承诺会将各位的故事带出去,会让这颗星星的存在被人得知,会让被遗忘的族群被记得。
  崖会泉前一句话是在对沃修说,后面是在对沉眠地里的原住民。
  等他把话说完,转头重新跟沃修对上视线,就发现沃修神色奇异。
  你这是什么眼神?崖将军陡然不太自在。
  而沃修像是愣了一下,再才非常欲盖弥彰地说:没什么。
  你那时候在想什么?十七年后,崖会泉终于有机会把这话又问出去。
  当年他因为直觉追问恐怕反倒对自己不好,好像会让人更无所适从,所以他在沃修那句没什么后仓促一点头,示意这个话题揭过。
  但如今,他当然没什么不敢问的困扰,所以他放任了自己跨越时间的好奇心。
  在想我该改一改对你的偏见,不然总显得像在重新认识你。沃修说,并不轻不重捏了一下他的小拇指。
  第110章 线索 他们可能确实收到了惊喜
  崖会泉很少跟人有称得上过密的关系, 肢体接触就更少,但直到他感觉自己的手像个摆件,正被沃修时不时捏来捏去, 他警告地敲过对方手背,沃修的小动作也只是停了一瞬,大概克制了不到二十秒,一转头, 他们下了几步台阶,他被拉过去的那只手就又开始遭受把玩待遇,他便这才发觉,他对沃修的靠近似乎总是接受良好,这人在他这里施展的各类小动作也都无比自然。
  崖会泉试着往回收了下手,被理应在专注查看壁画的沃修即刻发现。
  沃修将他的手重新握紧了, 手指穿过指间缠过来, 还扭头问他:怎么了?
  崖会泉动了动手指, 感觉沃修的手像一幅造型比较别具一格的分指铐。
  碍于这人反问他的态度过分理直气壮了点, 仿佛他的手他都不能随意支配了,得全交给对方管才是正常的,所以崖会泉重复了遍沃修的话:怎么了?
  他挑起眉, 回看沃修:我想要收回自己的手,还需要向你先征求一下许可了?
  崖将军话是挑衅的话, 口吻却不是准备发动互杠战争的口吻, 其实他听起来,更像是有点好笑,不过习惯使然,让他用讽刺的形式表达了出来。
  是要征求一下。沃修听完,就回答说。
  小王八蛋半点没有认为自己脸大如盆的意思, 跟不懂脸大这两个字该怎么写似的,是真的很理直气壮,还把那只攥牢的手摇了摇:你也不看看这会都几点了?这么晚,你的手一到晚上就变温动物似的开始随环境降温,不放我这里,还有哪个手捂能有我这么智能贴心,随时惦记着要帮你暖着它?
  崖会泉在心里对比,发现跟十七年前相比,旁边这位星际第一自信是自信程度有增无减,一时佩服得说不出话。
  但他到底也没把手抽走,尝试过一次抽手以失败告终后,他就干脆继续享用起旁边的人形手捂,不用白不用。
  两人一起查看深海遗迹,一起走在全息投影模拟下的旋转长廊,另类的故地重游与已经截然不同的相处撞在一块风味奇异,让他们一不留神,就已在投影里耗去了差不多是原定计划两倍的时间。
  楼梯被崖会泉和沃修从头走到尾,又从尾走到头,他们仔细查看过每一幅壁画,将技术复原后的浮雕对照着回忆梳理,期间,捡起的碎片记忆还够悄悄围观的百里做上至少一个月的电子手账。
  除了长廊最底下的空间消失了,我们去到过的那个小平台和走不通的两段路没被录入数据以外,别的地方都没什么问题。沃修在往返过两趟后说,他下着结论,又一次跟崖会泉站到了旋转长廊的底部。
  崖会泉脚下是自家现实楼梯的最后一级,他踩在楼梯的边缘,看着前方直接变成死胡同的投影,蹙起眉心。
  会被有意抹除的东西,意味着背后一定存在不对。
  可问题就在于他跟沃修合力,对着全息投影把两人过去曾在哪块砖前拌过什么样的嘴,又在哪面墙前是不是别别扭扭的重归和平都想起来了,然而这颗杳无人烟的小荒星上有什么值得额外注意,有什么地方是不可示人的,他们当年恰好就是漏了旋转长廊最底部区域没去,一时疏漏,却给如今带来了难以解答的谜题。
  别皱眉。一只手从侧边伸过来,沃修用指腹按了下崖会泉的眉心,手动把那一点小褶皱捋平,我们不清楚他们挪走长廊底层是为了什么,但我们可以做个简单的排除,知道它至少不可能是什么。
  你在说绕口令?崖会泉拍了一下沃修的手,又顺着沃修的话接下去,首先不可能是能源。
  崖会泉提出了第一个排除项。
  遗迹开发项目是在和平协议签署之后才启动,从项目进展到探索海底遗迹,再到对应的精雕模型上市,期间也不过才经历六到八个月,这个时间很短,加上项目涉及双边合作,如果有人在遗迹里发觉了能源存在,不可能完全不惊动同行的另一方,一般也没有蠢材会在备受关注的风口冒独吞能源这种险。
  而且如果那底下真有待开采能源,我们作为遗迹的第一发现人,它早被我们搬空了,哪还能留到现在,轮到他们这些后来的来采。沃修适时补充,认为自己的说法很尊重当年的客观现实,毕竟当年,他和崖会泉把基地里能用的东西搜刮了个干净,才堪堪修复好一套动力设备和一套循环能源。
  他们最先做好的就是能源探测装置,快要在遗迹里掘地三尺,就为了找寻更多一点的能源痕迹。
  假如不是那个带自我修复功能的防护罩不能拆,能源匮乏至极的时刻,崖会泉还撞见过沃修蹲在防护罩的边界,幽幽盯着面前的罩子,蓝眼睛里简直要放出绿光,充满对防护罩能源核心的渴望。
  老实说那画面给崖将军留下了一点阴影,让他很担心这人渴盼能源过头,半夜梦游爬起来去薅防护罩,以至于连续有那么几个晚上,崖会泉都变得很容易醒,没睡实,基本旁边人随便一动他就会睁眼,然后他要迅速检查一遍沃修在做什么。
  差不多也就是那一阵,有一天晚上他固定因感觉到了后边人动作而睁眼,结果发现人还在,没跑,没梦游溜去薅防护罩。
  但他自己好像被后面不知做什么梦的小王八蛋给薅住了,有双胳膊牢牢环在他腰上。
  崖会泉:
  哎。沃修忽然整个人往旁边歪了一下,他诧异道,你踢我干什么?
  因为你把我们形容得两个穷凶极恶的强盗。崖会泉找了一个很说得过去的理由,不动声色把真正的原因给按捺下了。
  能源是第一排除项,接着他们还排除了其他诸如高稀有物质、星球核心晶体等同样容易惊动联合开发方,难以一家独吞独揽的项目。
  然后至此,两人的推测再次卡住。
  那原本是沃修在感到气氛有些凝滞时随口瞎扯的提议,他想起自己在亲手调整投影参数时,注意到在模型的说明手册里还写了惊喜功能一条,说是调节模型底座里的某个开关,可以查看制作团队藏在模型里的小彩蛋。
  要不我们看看那个惊喜?沃修说。
  崖会泉对惊喜兴致缺缺,只看在沃修的份上点了头,不想让对方的好意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