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号:
密码:
  甚至还有人说,他每回把眼睛藏在帽檐阴影下看人,再配上他习惯性不带表情的脸, 会让他看起来像某种古老传说里的生物比如魔王、吸血鬼什么的。
  崖会泉对此不置可否,他随意瞥等身仪容镜里的自己一眼,突发奇想提了提嘴角,试着朝镜子拗出一个礼节性的客气微笑。
  崖会泉:
  他就只尝试了一秒钟,自我感觉也确实笑得不太像人,嘴角牵拉得非常生硬,好像那两头的细小肌肉都已随着他常年固定表情而僵化,不懂得什么叫柔和上提了。
  那时的崖将军还不到三十岁,他很快又敛平了嘴角,无所谓地转身,把柔和不起来的微笑和垃圾信息都抛在脑后,继续投身他当下真正应做的事情,去关注他认为值得关注的一切。
  而那时的他又怎么会预想到,那条垃圾信息,会在又好几十年过去后重新浮至眼前,他本以为是无关紧要,可以轻描淡写翻篇过去的事,却在多年以后忽然变成挂在内心上方的一柄悬剑呢?
  发生在行政中心里的混乱仅为部分人所知,在这个科技发达的时代,只要开启了隔音降噪装置,再添加上适当的防爆减震功效器,那么别说是相隔尚有一段距离的建筑内发生武装冲突,哪怕是大家就身处同一个屋檐,彼此是同时呆在一个个的小格子间里,相隔不过一堵墙面,也未必知道隔壁的格子间里发生了什么。
  高性能的诸多装置让骚乱发生时未引起广大注意,它平息时,由于崖会泉的应急预案十分出色,光辉之翼跟特殊部队做了这么久的友邻,执行起任务也配合默契,双方行动时均绕开了宴会主场,行动十分隐秘,所以,直到崖会泉和沃修从临时收拾的小办公间又出来,沃修也换下了那身凑合着扒来的杀手装,重新套了身合乎宴会规格的备用礼服,外面的世界一如往常。
  他们先后再次入场,替这场庆祝宴会收尾,外间宾客如云,言笑晏晏,水晶灯台的光芒伴随着聊笑声一并朝人包裹过来时,简直显得不太真实,仿佛方才经历的所有都是梦境一样。
  但又确实有什么发生了变化,不一样了。
  崖会泉有意回避着沃修的目光,他好像变得忽然没办法直视这人,他有许多疑问他当然该有许多疑问,比如沃修对血色天使的看法,比如沃修对那年的事还有印象吗,再比如这人基因检测单上备注的确认为异种基因携带者,但异种原始基因型未知,是因为对方经历过血色天使,所以被保护性的掩盖了身世,签了某种保密协议,才会常年显示未知吗?
  崖会泉在应付宾客的期间想了很多,他再度一分为二,处理眼前的宴会琐事自有一套系统运转,而大脑同时开辟出双核双线,在一刻也不停地思考着跟沃修身世相关的事。
  等宴会终于迎来散场,维持整晚的繁忙将画上终止音符时,崖会泉隔着离场前又特意前来打招呼的宾客,没记住对方是哪个部门的大臣还是官员,还是什么代表,他执行既定程序般回应对方,用他一贯的简短风格打发对方,他的视线却是越过那人要矮上他一个头的肩膀,不期然跟恰好也在附近的沃修对上了目光。
  崖将军?面前的第三星系代表发觉了将军的注意偏移,他有些困惑,扭头顺着崖会泉偏转的视线一看,目之所及,就看见域外联合的沃修指挥官正朝这边轻轻颔首。
  第三星系代表已经去沃修那里打过招呼了,崖会泉是他临走前的最后一位打卡人物,正好这人自觉跟崖将军的交谈也已差不多,礼节性的问候点到即止便可,他以为崖将军也跟沃修指挥官还有约,遂急忙一笑:您和沃修指挥官还有事相商是吗?那我这就不继续叨扰您,先走一步,告辞了。
  宾客一走,崖会泉与沃修间再无遮挡。
  他们在人烟渐少的大厅里各自站在一整块地面装饰的两端,终于在出了那间小办公室后,又清楚看见彼此眼睛,有片刻相望。
  崖会泉触及沃修的目光时方才发现,他想了那么多关于对方身世的问题,从个人私情到政治大局全考虑了一遍。
  但自始至终,他没有思考过的那个问题是
  对于崖会泉的父母曾被怀疑为血色天使事件的责任方这事,沃修知情吗?
  他看过那些报道,听过那些据说流传甚广的传闻,对它们有过信任吗?
  崖会泉把自己有意回避的问题捡了起来。
  而这些问题,他发现自己没那么想立即知道答案。
  将军!急促的脚步声打断这场对视,卢思明小跑到崖会泉身边,一脸急迫,他压低了嗓音快速跟长官汇报,我方才不太放心,去后方休息区也看了一眼,发现黎旦旦不在您的休息室里,猫可能可能跑丢了!
  卢思明一边汇报,还一边小心观察长官神情,他手腕上的个人终端屏幕亮起,上面有会场的整体地图与若干小蓝点。
  小蓝点们,是亲卫长发觉大事不好,黎旦旦疑似走丢了时他就紧急通知的卫兵队,他们正在以整个会场为范围地毯式的找猫。
  全光辉之翼上下,没有人不知道黎旦旦对他们将军来说有多重要,今晚发生的变故也委实太多太杂了,卢思明打完报告,做好了迎接疾风骤雨的准备,他猜自己再怎么也要被将军周身释放的冷气扫个趔趄,已在等着看将军的可怕表情。
  但出人意料,崖会泉听完,他只有眉梢轻轻动了一下,嘴唇有片刻地轻抿,不是将要发火的样子,反倒态度有些微妙。
  让卫兵队停止搜查。崖会泉扫了眼卢思明的手腕,他说,黎旦旦没丢,我知道猫在哪。
  啊?亲卫长就吃了一惊,您知道在哪?
  卢思明才是一直留守宴会场内的人,他也清楚自家长官业务繁忙,对方在再次回到场内后,应当是一直没空往休息区那头去。
  崖将军不爱讲废话,明确回答过的问题从不答第二遍,他看卢思明一眼,眉宇间挂起明晃晃的不耐烦。
  卢思明便只好当做长官英明神武,一定是铲屎官跟聪明猫间拥有某种别样默契,非他这等外人可以置喙,他赶快不再多嘴,通知卫兵队撤回,又估摸着问:那您需要我在半小时后备车吗?
  还有差不多半小时,崖会泉就也可以离场,庆祝宴会彻底走到尾声。
  不。崖将军似乎是斟酌了一下才答,他吩咐亲卫长说,完事后你自己回去。
  于是带着今晚不必他来当司机的指令,卢思明没留意一旁沃修指挥官的神色也有几分奇异,他只规规矩矩行过礼,随后赶快走了,远离这莫名让他觉得自己的存在很突兀的是非之地。
  不是说让我等着吗?沃修在崖会泉也准备走之前叫住了他。
  崖会泉沉默须臾:没忘,待会你跟我走。
  半小时后,沃修看着崖会泉轻车熟路地绕行偏僻小道带他离场,对方的个人终端一路闪烁过去,接连处理了路上所有监控探头,确保光辉之翼第一负责人宴会结束后,竟秘密私会特殊部队现第一指挥官不会出现在明日星媒头条,他有心调侃,想要说两句缓和气氛的话,可舌尖按着闭合的齿列缓缓晃了一轮,他又什么也没说出口。
  那句你像要带人去偷情似的被咽了回去。
  偏僻小道没有大灯照明,只有地面上虚线状的路标亮着一点微光。
  这点光线从下往上的打在行走的人身上,光不够照亮人的脸,只在昏暗中虚虚映出轮廓,崖会泉和沃修在窄道上近乎并肩,余光能看见对方流畅分明的下颌线条。
  崖会泉也什么都没说,他和沃修安静无话地上车,落锁,有着民用车外形、机甲车内核的的座驾轰鸣着开了出去,把两人载回崖家。
  欢迎回家,少爷您带了客人?这可真是少见。百里惯例在车驶入院门时接进系统,电子管家问候了晚归的主人,并对副驾位上的稀有访客表示好奇兼惊讶。
  不过少爷。发觉不对的电子管家很快又说,黎先生在哪里,请问您是回家时忘记带上您的伴侣了吗?
  崖会泉为伴侣快速看了沃修一眼。
  好巧不巧,沃修也在看他。
  他们视线相碰,狭小的车内空间让这对视蓦地碰出了别样氛围,仿佛谁都别有意味。
  随即,他们又不约而同错开视线更像是心怀鬼胎了。
  少爷。聒噪的百里改变了腔调,人工智能把方才那一幕收入眼中,并通过自己高效又杂到什么玩意都有的算法,他还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音调都变得愕然,少爷,我可以理解为,您是故意把黎先生留在了外面,与黎先生错开时间回家,然后您想要
  我什么都没想。听不下去的崖会泉终于出声,他一脑门官司的打断百里,语气奇差地宣布,闭嘴,百里,你从现在开始禁言了。
  第97章 纠缠 沃修扣住了他的手腕
  沃修大胆猜测, 百里没能说完的话跟他在那条小道上想的差不了太多,可见他和百里真的是跨越物种的好兄弟。
  而好兄弟惨遭禁言,这似乎还是电子管家头一次被勒令长久闭嘴, 没得到解除禁言通知前都没法再开口,至于他本人,则在进门后被崖会泉直接带进会客厅,崖会泉冲两个相对摆放的单座沙发一抬下颌, 示意他自行选一个滚进去。
  我沃修没有坐,他只站在高背沙发侧边,手按上了靠背边缘。
  他开了口。
  崖会泉敏锐觉出沃修好像不想等了,还没来得及走到对面沙发的他猛然扭头,几乎是下意识打断沃修:等等!
  沃修只发出一个音节,便又闭了嘴, 他看着也放弃走向沙发, 径直转身面朝他的崖会泉。
  我来问。崖会泉在灯光下静默了一会后说, 他盯着沃修的眼睛, 我问,你答,别撒谎, 别答非所问。
  好。沃修说。
  崖会泉得到保证,他轻轻抿起唇, 第一个问题却是足足过了五分钟, 才被他从快平直一线的嘴唇间吐出来。
  他问:你是当年血色天使事件的当事人?
  沃修答:我是。
  你是一家三口里那个五岁的孩子。
  是。
  你对那时的记忆还有多少。
  很多。沃修顿了一下,他补充,我从两岁开始记事,两岁时收到过什么样的玩具,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 最喜欢屋子里哪个角落,最喜欢去屋外哪块草地上爬,把那当成我自认为的最佳领地,这些我都还记得,所以五岁,就更不用说了。
  沃修记得基本全部,他说起这些的语气很平和,又平和得让听的人心惊肉跳。
  崖会泉的大脑在接受这些内容时,擅自做了想象,他顺着沃修的话,试着设想了两岁的沃修人就那么一丁点大,却像个活蹦乱跳的球,每天不仅要出门玩,竟然还知道哪块草地是最佳地盘的样子。
  那画面照理说,是让人想要发笑的,还足够让人感慨,说一句你还真是小时候就很能闹。
  但转瞬,这幅臆想里的画面也被烈火燎着了。
  你查过血色天使号的事件前因后果,追踪过那一伙海盗的动向,看过崖会泉说到这里,他好像一没留意,略显尖锐的一侧齿尖在口腔内侧划了过去,立即品出一点血气。
  他把这点腥锈咽了下去后才继续说:看过关联的时评么?
  沃修就又顿了一会,比之前的缄默时间要长。
  会客厅里有一个很复古的小挂钟,它垂着一个会规律摆动的钟摆,随着时间的流逝,发出一声一声细微的滴答。
  会客厅里的灯不常被启用,今天难得打开,崖会泉方才发觉它是暖黄光,而黄调似乎有些过重的光线笼罩着相对的两人,就像给他们的蒙上一层滤镜,带着某种复古油画般的质感。
  色温是暖的,两人间的氛围却不是。
  沃修在一百三十下钟摆滴答声过去后说:嗯,我查过,追过,所有官方时评和别人发在社交媒体上的个人揣测,包括完全捕风捉影和不靠谱的胡诌,我都看过,也整理过。
  崖会泉无言以对,他在沃修说第一个查过时呼吸一窒,继而忘了自己原本准备好的应对,在沃修的肯定下忽然张口忘言,无话好说。
  沃修仿佛是觉得把话彻底讲开比较好,这样一点一滴的试探是一种情感消耗,毕竟,有些令人不得不去在意的东西,并不会因为当事人一时踯躅,一时出于私人情感恐怕不想细究,它们便明事理又通人情,会排队跑去自行灭亡,就地消失了。
  总要说清楚的,不然今天回避一时,它们继续悄然埋藏在一段关系的底色里,会腐蚀基底,早晚变成一起更加不可控制的灾难。
  我知道那个流传最广的推论。沃修违反了一次规则,他没有等崖会泉提下一个问题就说,他们怀疑海盗的消息渠道来自星盟,嫌疑人员名单包括已故前高阶文化专员崖倚松,以及其夫人,俞见月议员。
  崖倚松和俞见月崖会泉有太久没听人提起过父母的大名了,以至于当这两个名字从沃修口中冒出来,他听在耳中,第一反应却是觉得陌生,像猝不及防翻开一份年代久远的资料,对着电子档案里填写的陈旧名字愣神。
  似曾相识,又熟悉得很有限。
  并不像是听人提起了两个跟他血脉至亲的人。
  崖会泉愣神一瞬,回神后慢了半拍地继续理解沃修话意,他心里某个角落蓦地咯噔一声。
  他发现那柄悬剑上的细绳正在断裂。
  它开始落下来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崖会泉问。
  沃修看着他,就像很轻地叹了一口气:十岁。
  十岁,对照沃修指挥官如今的年龄,真的就是很早之前,是个很小的年纪了。
  而这也意味着,崖会泉眼前的这个人,他在几十年前就听见了盛传的流言蜚语,在庞大的信息里找到了他的敌人。
  那么
  那么他们第一次相见,在忒弥斯星区边界隔着无声的硝烟和阵营的沟壑对望,沃修那时在想什么,崖会泉对他来说,真的只是纯粹的敌方阵营指挥官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