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旦旦打喷嚏时忍不住还跟着甩了甩头,脖子在一秒钟内摆动的频率足够晃出残影,换成是一个人, 这种甩头式喷嚏法估计一个喷嚏打完,鼻子是通了,人也晕了,搞不好颈椎也完了。
没有,不低。还好是一只猫的黎旦旦说,并婉拒了电子管家的好意。
它不冷, 不晕, 脖子安好, 打完突如其来的喷嚏后一抬头, 便看见灌溉枪是这么个头顶带绿的造型:
虽说一抹绿意点缀在白雪上看着还算美丽,有一种素净中夹裹着勃勃生机的意趣,但黎旦旦考虑了一下, 觉得百里正附在灌溉枪,这支灌溉枪的最上端就约等于百里的头顶。
出于一种有情感模块的对象头上最好都不要带绿的认知心理, 它还是伸了爪子, 把灌溉枪上的绿叶给摘了。
谢谢。百里附身的灌溉枪晃动一下,算是一种另类的点头致意,懂得很多的AI还说,您真是很贴心。
崖会泉有个至今未能破解的家庭谜题,就是为什么他的AI和猫分明物种不同, 语言不通,甚至一个至少还是碳基生命体,另一个直接是无机程序,然而,百里和黎旦旦交谈起来,竟然比他这个大活人和猫还要毫无障碍。
您真是一只很神奇的猫。百里继续呆在灌溉枪上与黎旦旦聊天,我查阅过许多资料,发现即便是与人共同生活长达十年以上,有着丰富与人相伴经验,符合广义标准通人性的猫,它们大多也不如您,您的聪明以及对语言的理解力堪称万里挑一。
户外锻炼被两个喷嚏打断,黎旦旦又看一眼百里附身的灌溉枪,先翻了一下面前灌丛,确定这支灌溉枪是底座固定的,没有挪动空间,它就收回前爪,原地坐下陪百里聊:喵嗷
这是因为
黎旦旦有个突兀的停顿,百里通过算法分析,自然地替猫把话接上:因为您是一个天才?
唔。
猫发出了很小的一声呼噜,像是黎旦旦欲言又止地咕哝了一声什么。
天才这是黎旦旦以往一定会毫不迟疑给出的回答。
它承认自己盲目自信,在大多数时间里,它也自信得很有底气。
但最近,说不好原因,黎旦旦偶尔会突然萌生出一阵违和感,让它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的生活有哪里不太对劲,就连它的过分聪明与思维能力超群这些特质,似乎也不该用单纯的我是天才去解释。
只是那种违和感往往稍纵即逝,以猫的敏捷也难以捕捉。
好比猫经常随心所欲弯起来的尾巴尖,猫不回头的时候能感觉到尾巴就垂在那,尾巴尖有自主意识般在有一下没一下地瞎晃悠,可真正回头去逮,却又很容易陷入困境,变成很没有头脑的原地转圈。
因为黎旦旦沉吟半晌,它从自己坐出来的雪坑上撑起身,抖抖爪子上的零星碎雪,正经道,我可能是一个比较特别的天才。
尾巴尖难以捕捉,也没关系,黎旦旦短暂纠结了片刻后又很看得开。
猫科动物都是天生的猎手,而想要成为一名优秀猎手,耐心是必不可少的东西。
黎旦旦对于自己的耐心也颇有信心,它认为自己早晚有逮住那条尾巴尖的一天,目前仅是还欠缺一点时机。
但它会等到的。
百里又分析了猫的音调与过往行为模式,提取出一个结论,他很快赞同:您说的对,我这就为您添加专属印象词汇特别。
电子管家一面赞成,灌溉枪点头似的晃了一下,一面,黎旦旦眼前还被投出了一块半透明的悬浮屏。
那块屏幕做展示一般,让黎旦旦亲眼目睹它的专属印象词库界面是如何被修改的,百里在往页面上添加特别词汇时,操作放得很缓,是以防万一AI方才对猫语解读的不对,黎旦旦便能随时给出提示,修正他们之间出现的信息传递误差。
黎旦旦与百里正是通过这样的形式,发展出了一套猫机交互用语,猫与AI间拥有了超越猫与人的沟通默契。
好了。改完信息的百里说,您可以过目检查一下。
信息就是自己看着改的,黎旦旦当然不觉得还有哪里需要检查。
不过猫还是朝屏幕伸出了爪它直接把肉垫按在了角落的页面切换钮上,看屏幕瞬间切换到百里自建的另一份信息栏。
您对少爷的印象词库感兴趣吗?百里立即问,声音生动地带上了高兴与惊讶。
这并不是黎旦旦第一回 见百里调出信息栏,但说来也是奇怪,黎旦旦过去看见这个界面,它只会专注看AI想要让它看的东西,对于信息的吸纳及解读能力都比较有限。
今天又看见这个界面,就像猫的思维能力是随体重一起长似的,黎旦旦忽然无师自通了范围更广的信息采集与报表总览,终于注意到原来这块屏幕还能翻页。
它还在翻页前就能料想到,后面的信息栏是属于这个家里另一位重要成员是关于崖会泉的。
黎旦旦都已经不假思索翻页了,它心里正涌出来一个大浪头那么高的好奇,不过一刹那间,更接近人的那套思想系统运转,让猫努力与好奇心抗衡,没立即开始往下看,它说:我能看吗?
黎旦旦在向百里征询的同时,恍然还有种自己正活回去的感觉,毕竟作为一只猫,它之前可是无论碰瓷,还是公然登堂入室,还是去睡人的床都理直气壮,做得信手拈来,而从没管过我能不能或可不可以之类的问题。
它可是一只猫!
谁能拒绝一只主动靠近的猫呢!
然而,也就只有当一只猫忽然对自己身份变得不那么确定,内心里多少有了两分怀疑时,才没法继续泰然行使猫的特殊权利。
百里只能解读猫语,还没有进化到读心的水平,AI没有分析出自己面前的猫正满心复杂情绪,他只为征询愉快地作答:当然可以!
电子管家还说:我过去为您展示过许多回这个界面,但您一直没有问过少爷的印象词库,我还以为是您对此不感兴趣请随意浏览吧,以您的法定配偶身份,这里面没有需要向您保密的信息。
黎旦旦得了一句准话,百里就像一个手握海量孩子成长日志与相册,却长期无处展示的家长,迫不及待要把自己珍藏的资料与猫分享。
您有比较倾向的版块吗?热心兜售主人资料的AI还又问着。
和才来到这个家没多久的黎旦旦不同,百里对于崖会泉的印象词库整理,最早可往前追溯到崖会泉的胚胎时期,词库内记录项目高达四位数,覆盖方向非常全面,百里还给它们做了五花八门的分类。
黎旦旦起先没出声,猫似乎在认真看向屏幕的第一时间,就已被某个按入库时间排序在最前的词条吸引,半晌,直到它轻轻偏头,百里认为猫主人应该是回过了神。
AI放轻音量问:您想要看看这条不可说的遗憾?
不可说的遗憾顺着猫刚刚的水平视线往前,它目光正落在屏幕上的这一行。
像是为了从色彩上就彰显出遗憾感,那一小块区域被涂成了厚重的灰色,文字却是红色,乍一眼看过去,像火正在一团铅灰色烟云上燃烧。
百里从后台将词条点开,在主页仅以缩略图状态呈现的详情铺展,这个引猫注目的词条里面,却意外的没再编辑有任何文字内容,只配了一张图片。
那是一个破损的生态舱,军用,能看见半截被融毁的编码,上面残留有未经清理的烈火舔舐痕迹。
这是从军委官方数据库里提取的,是这个生态舱被成功打捞时,它最原始的样子。百里保持着十分轻巧的音量,为持续注视这张图的猫做解说,它现在存放于和平纪念博物馆,已经做过细致的清理工作,作为天灾核心的重要英雄遗物被保存下来,纪念博物馆面向星盟和域外联合两方的公民共同开放少爷是这个生态舱的打捞人。
黎旦旦一直没有出声,猫自从歪过头后,像就定格在了那里,彻底不动了。
所有军用生态舱,都与对应的军用载具是相配套,它们拥有与搭载载具相同的编号前段。
编号的中段与尾段,则会根据生态舱防御系数、规格层级、是否还提供有其他额外功能等信息编写。
并且还会在编码内附上归属方详情。
黎旦旦看出来那个生态舱不属于星盟,编码是采用了域外联合军的惯用开头编写形式。
可这是它家的人去打捞的?
猫持续盯着图片看,它还发现自己不仅是认识生态舱上的编码,这个生态舱本身竟也令它感到熟悉。
谢谢你打捞回了队长的生态舱。乌珊莎不期然对崖会泉说了这句话。
此时,自由友善交流已快到尾声,自两边总负责人成功做了和平谈话后,这会是两边代表团成员尝试互相接触的时间。
环境背景有些嘈杂,崖会泉第一反应是一顿。
乌珊莎深深看他一眼:上回在会议大楼见面的时候,我说特殊部队对你心存芥蒂,这是真的,但同时,我们也必须承认,我们为生态舱的事欠你一个道谢,如果不是你打捞了它,那队长就真的什么也不剩下了。
狮子女士是直来直往的性格,她敢于坦言内心真实想法。
崖会泉好似才从片刻的错愕中回神,他不动声色抿了下唇,还没做出任何回应,乌珊莎就又说:在二选一的条件下,人总会有偏向性,会不可避免的希望一是自己这边的我们都曾希望传回安全信号的是队长,但很遗憾不是,在域外联合与星盟还没有签署正式和平协议,那时候还仅是休战合作的状态下,我愿意向你坦言,崖将军,当时情形真的很难不令人多想,要求那些与队长相处已久的人去不带情绪色彩的看待问题,就更加困难。
能够理解。崖会泉最终也只说了跟上回差不多的话。
他并不介意那份芥蒂,能理解也是真的,不是一句客套的空话。
异地处之,他猜光辉之翼这边应该也是与此刻的特殊部队差不多看法。
在中止天灾进程,深入核心去关闭主机的最后时刻里,能够抵达那里的只有崖会泉和沃修两人,引爆主机时释放的能量足够摧毁半个星球内核,冲击波能几乎一直扫荡到大气之外。
并且引爆主机还有一个相当苛刻的条件它必须得在启动状态下才能真正引爆,不然,销毁的就只是它的一层外壳,它能够玩一出金蝉脱壳。
崖会泉能成为最终传回了安全信号的那个,是因为在决定谁去当从内部启动引爆装置的引子时,沃修抢先了。
近距离短程竞速下,沃修将特殊部队机甲的高机动性发挥到了极致,他赶在崖会泉前一步牢牢把握住了深入内部的通道口,进去前还在只有他们俩的通讯频道里笑:反正你平常没少说过我厚脸皮,今天就让我再大言不惭地说一回,你在讲究速度的事上什么时候赢过我?
沃修笑得崖会泉肺都快气炸了。
他想: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人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为什么还不从前面的通道口滚开?
沃修就不仅笑,笑完还又自己嘀咕了一句:也不对,男人怎么能卖力强调自己快。
让路!崖会泉说。
沃修以及对方的机体就用干脆转身的举动回答了他:不。
并且沃修不仅从语言和行为两个层面回答了不,在他机体快速消失在通道入口后,崖会泉这才后知后觉,他的机甲外多了一层叠加防护罩。
你知道崖会泉不自觉咬紧了牙。
进去了基本就是拿了一张死牌,我知道,所以剩余的能源留着也是浪费,给你加一张安全网。沃修的机体已经消失在了通道入口,只有通讯信号断断续续还在续着,他的声音在机甲音频收发器内也开始显得模糊,他说:再多加一层安全保障,给你剩的这张也不一定是生牌,但比我手上这张几率还是大点。
崖会泉:谁需要你剩了?我向你乞讨了?
你是怎么做到受伤状态下还骂人这么有力量的哎,不对,算我说了傻话,这明明是你的固定技能。沃修的声音还在持续变模糊,不过,依稀能分辨出来,这人到了这种关头,还是像一个宇宙都兜不住他的笑似的。
他还在笑:我再和你打最后一个商量,你要是能出去,这次就多去体验一点和以往生活不同的东西,行不行?免得别人再问你没有战争会做什么也许那时候都不用加假如这个限定词了,你却还回答不知道,也太惨了。
这人宣称自己留给崖会泉的不是单纯的生牌,还是他觉得崖上将明明都到了这把年纪,按着古地球人的寿命长度都算是年过半百了,可喜欢什么,爱好什么,对什么感兴趣,会为什么心动过以上种种,竟一个也没有。
那崖将军就这么匆匆结束一生,过得也太没滋没味了。
沃修就是真的很大言不惭,他说自己留给崖会泉的还是一个体验生活的机会。
除了个人英雄主义,嘚啵到生命的最后一秒钟可能也是沃修队长的人生信条之一吧。
再见。
沃修在很长一段唠叨的末尾说了这两个词,它们跟前面的话追得很紧,又融合得无比自然,仿佛那人接着还会再另起开头,又继续往下说上一长串。
通讯信号那时已经仅余一线联着,细如蛛丝,信号传输速度很慢。
当这个告别的词汇落入崖会泉耳中,他已经感受到了周围空间的震颤,机甲因感受到高能反映而警报长鸣。
于是他反应过来,自己听见告别的时候,其实说着告别话语的人应该就已经不在了。
在崖会泉还在听着滞后信号传回的某一段长篇大论时,那头沃修已经从内部同步启动程序与引爆装置。
他在最危险的高热区多滞留了五分钟,打捞回一个从通道内飘出的破损生态舱。
做了一点无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