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蜂窝谜案
约翰·哈里森走到屋外,站在露台上欣赏着自己的花园。他长得人高马大,面容却有些瘦削憔悴。他平日里总是沉着脸,不过有些时候,比如现在望着花园时,他神色柔和,粗糙的脸上带着笑意,平添了些许魅力。
约翰·哈里森热爱他的花园。八月的黄昏时分,花园景色格外美丽,一派夏日迷情,散发着慵懒的气息。藤蔓上的蔷薇花还在怒放,空气里充满豌豆花的香味。
身后传来熟悉的“吱扭”一声,哈里森迅速回过头去,有人从花园的门进来了,是谁呢?片刻之后,他吃惊地发现,沿小径走来的是一位西服革履的绅士,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见到他。
“太神奇了,”哈里森喊道,“是波洛先生!”
确实是那位著名的赫尔克里·波洛,就是那个誉满全球的大侦探。
“不错,”波洛说道,“就是我。你曾说过‘如果你到这地方来的话,就来看看我。’我接受了你的邀请,所以就来了。”
“谢谢你,”哈里森高兴地说,“请坐,喝点儿什么?”
他热情地指指阳台上摆着各种瓶子的桌子。
“多谢啦。”波洛在柳条椅上坐下来。
“我想,你这里没有糖浆吧?没关系,不要也行。那就来点原味苏打水——不加威士忌。”在哈里森将杯子放到他身边时,他感叹道,“唉,太热了,这鬼天气,我的胡子都搞得软塌塌的!”
“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穷乡僻壤来了?”哈里森坐下来问道,“就是兴之所至?”
“不,我的朋友,是公事。”
“公事?在这么个犄角旮旯?”
波洛严肃地点点头,“不错,我的朋友,犯罪并不总是发生在通衢闹市,你明白吧?”
哈里森笑起来。“我说傻话了。不过你在这里调查什么案子呢?是不是我不该问?”
“你可以问,”侦探说道,“事实上,我希望你问。”
哈里森很诧异,他觉得波洛的态度有些非同寻常。“你的意思是,你到这里是来调查案子的?”哈里森犹犹豫豫地问,“很重大的案子吗?”
“可以说特别重大。”
“你是说……”
“谋杀。”
他说得那么郑重其事,哈里森不由得有些畏缩。侦探紧紧盯住他的眼睛,那是种意味深长的注视。哈里森不知所措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没听说发生谋杀啊。”
“当然,”波洛说,“你不会听说的。”
“谁被杀了?”
“目前还没有人被杀。”赫尔克里·波洛说。
“什么?”
“所以我说你不会听说的,我在调查的是一起尚未发生的案子。”
“原来如此,那不是胡扯吗?”
“绝不是胡扯。与其等谋杀发生再来放马后炮,不如在谋杀没开始之前就进行调查,这样一来,只要举手之劳,就可以阻止谋杀发生。”
哈里森盯着他。“你在说笑吧,波洛先生。”
“我是认真的。”
“你真的相信会有谋杀发生吗?得了吧,这太匪夷所思了。”
赫尔克里·波洛把他的话当作耳旁风,只管说完自己要说的。“那取决于我们是否可以阻止其发生。不错,我的朋友,这就是我想要对你说的话。”
“我们?”
“就是这个意思,我需要你的合作。”
“你就是因为这个来找我的吗?”
波洛再次凝视他。不知道为什么,哈里森感到很惶然。
“我来找你,哈里森先生,是因为我……嗯……喜欢你。”
随后,他话锋一转,换上另一种口吻说:“我知道,哈里森先生,你的花园附近有个蜂窝,你应该除掉它。”
哈里森皱起眉头,不知道波洛为什么忽然转移了话题。他随着波洛的目光看看那个蜂窝,迷惑不解地说:“实际上,我正打算除掉它呢。更确切地说,是兰顿那个年轻人要除掉它。你还记得克劳德·兰顿吗?那次我吃饭碰见你的时候他也在。他今天晚上就来除掉蜂窝,他觉得自己很擅长此道。”
“是吗,”波洛说道,“他打算怎么做?”
“使用汽油和园艺喷管。他会带喷管过来,用他自己的喷管更顺手。”
“还有另一种除蜂方法,对吗?”波洛问道,“使用氰化钾?”
哈里森显得有点惊讶。“是的,但那东西很危险,何必在自己周围搞这种危险的东西。”
波洛神情严肃地点点头,“你说得对,它是致命的毒药。”他等了一会儿,又严肃地重复道:“致人死命的毒药。”
“如果你想除掉的是丈母娘,那肯定有用,对吧?”哈里森笑了一声。
但赫尔克里·波洛仍然绷着脸,“哈里森先生,你确定兰顿先生是用汽油来清除那里的蜂窝吗?”
“当然确定,你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觉得奇怪,今天下午在巴切斯特药店,我买的那种药品需要在毒品记录簿上签名。我签字时发现前面一栏写着氰化钾,签名的是克劳德·兰顿。”
哈里森瞪大了眼睛。“那是挺奇怪的,”他说,“兰顿前几天还对我说他做梦都不会想到用那东西。他还说,本来就不该卖这种东西给打算清除蜂窝的人。”
波洛眼睛望着花园,又轻声问了个问题。“你喜欢兰顿这个人吗?”
哈里森愣了一下,仿佛完全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我……怎么说呢……我的意思是,我当然喜欢他,为什么不喜欢?”
“我只是想知道,”波洛平静地说,“你是不是喜欢他。”
哈里森还没来得及回答,波洛接着说:“我也想知道他是不是喜欢你?”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波洛先生?我不明白你心里到底在琢磨什么。”
“我会直言相告的,哈里森先生。你已经订婚,很快就要举办仪式了。我认识你的未婚妻莫利·迪恩。她很漂亮,富有魅力。她在和你订婚之前,曾经和克劳德·兰顿订过婚,但为了你和他分手了。”
哈里森点点头。
“我不管她为什么这么做,肯定事出有因。不过我告诉你,如果兰顿对此耿耿于怀,并记恨于你,那也很正常,并不过分。”
“你想错了,波洛先生,我向你保证不是这样的。兰顿为人光明磊落,拿得起放得下,像个男子汉。他的宽宏大量让我吃惊——是他自己主动向我示好的。”
“那岂不是超乎常理吗?你用了‘吃惊’这个词,但你好像并不吃惊啊。”
“你想说什么,波洛先生?”
“我想说的是,”波洛口气一变,“一个人可以将仇恨隐藏起来,伺机报复。”
“怀恨在心?”哈里森摇头笑起来。
“英国人总是自作聪明,”波洛说道,“他们以为自己可以瞒天过海欺骗别人,而别人蒙骗不了他们。这人做事一贯光明磊落,是个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想象他不怀好意呢?他们自以为很勇敢,其实很愚蠢,有时候他们死得很不值。”
“你是在警告我。”哈里森低声说,“我终于明白了——我刚才一直摸不着头脑,原来你在警告我,让我小心克劳德·兰顿。你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提醒我……”
波洛点点头。哈里森突然发起了脾气。“你太胡思乱想了,波洛先生,这是在英格兰,我们这里怎么会发生那样的事。失恋的人不会在人背后捅刀子,也不会给人下毒。你这么说兰顿是不对的,他连蚂蚁都不会踩死的。”
“蚂蚁死不死我不管,”波洛平静地说,“你说兰顿先生不会踩死蚂蚁,但你忘了他马上就要杀死一大群黄蜂。”
哈里森没说话。这位小个子侦探站起来走近他的朋友,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非常不安,激动得就差摇晃这个大个子了。波洛贴近他的耳朵轻声说:“打起精神来,我的朋友,打起精神。看看那边,看我手指的地方,看看那边的河岸,看那棵大树。看见没有?黄蜂回家了。一天的时光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可是再过一个钟头,它们就会死于非命。它们对此一无所知,没人警告它们,因为它们之中没有赫尔克里·波洛。哈里森先生,我说过,我来这里是为了公事,谋杀案就是我的公事。预谋谋杀和实施谋杀都是我的公事。兰顿先生什么时候来清除蜂窝?”
“兰顿绝不会……”
“什么时间?”
“九点钟。不过我要告诉你,根本就不像你想的那样,兰顿绝不会……”
“真拿这些英国人没办法!”波洛生气地提高了嗓音。他抓起帽子和手杖走上小径,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扭头说,“我可不想待在这里和你争辩,免得气着我自己。不过你要知道,我九点钟会回来的!”
哈里森张开嘴,但波洛没容他说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兰顿绝不会这样那样。是啊,兰顿绝不会!但不管怎样,我会在九点钟回来的。哼哼,我觉得这事很有意思——要真是那样——我倒很有兴趣看看他怎么清除蜂窝。这是你们英国人的另一项体育运动!”
没等哈里森答话,波洛就飞快地沿小径走出那扇吱扭作响的花园门。来到大路上,他才放松下来,步伐也渐渐沉重迟缓起来。他神情严峻,显得很是忐忑不安。走着走着,他掏出表看看时间,表针指向八点十分。“还有四十五分钟,”他自言自语道,“我是不是还应该等下去呢?”
他愈加放慢脚步,几乎就要掉转身往回走了。可怕的预感在他心头挥之不去,让他踌躇不决,不过他终于克服了这种犹疑,继续往前走去。只是他仍然忧心忡忡的样子,途中有那么一两次,不确定地晃晃脑袋,显得有些心神恍惚。
他重新回到花园门口时,离九点钟还差几分。夜空晴朗,四野静谧,连微风也没有。这静悄悄的黑暗中隐含着什么不祥之事呢,让人觉得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波洛不知不觉地加快了脚步。他突然紧张起来,生怕自己料想成真,心中有点没底。
就在此时,花园门打开了,克劳德·兰顿快步走上大路。他看见波洛时颇为惊讶。
“咦,噢,晚上好。”
“晚上好,兰顿先生。你来得挺早呀。”
兰顿诧异地瞪着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把蜂窝清除掉了吗?”
“没有啊。”
“哦,”波洛轻声说,“这么说你并没有清除蜂窝,那你干什么了?”
“噢,就是坐了会儿,和老哈里森聊了聊天。我现在得赶紧走了。波洛先生,我不知道你还在我们这小地方待着没走。”
“我在这儿有点公事。”
“唔,好吧,你会在露台上找到哈里森。很抱歉我得走了。”
他匆匆而去。波洛望着他的背影,觉得这个年轻人举止局促,长得倒是一表人才,但不太会说话。
“这么说我会在露台上看到哈里森,”波洛自言自语道,“那很难说。”他穿过花园门,沿着小径向露台走去。哈里森僵坐在桌边椅子上,一动不动。波洛走近时,他连头都没有转过来。
“啊!我的朋友,”波洛说,“你还好吗?”
等了好长一会儿,哈里森才开口,仿佛有点奇怪而茫然,“你说什么?”
“我说——你还好吗?”
“还好?哦,是的,我挺好,为什么会不好呢?”
“你没感觉到副作用吗?那就好。”
“副作用?什么副作用?”
“苏打粉的副作用。”
哈里森一惊,“苏打粉?你什么意思?”
波洛举起手表示抱歉,“虽然我现在想是不是有此必要,但当时还是在你兜里放了一些。”
“你在我兜里放了一些?你究竟要干什么?”
哈里森盯着他。波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声音平缓地开始讲话,就像老师在教导孩子。
“要知道,做侦探有个好处,也可以说是坏处,就是有机会直接接触罪犯,可以从他们那里学会一些很有意思的神奇技能。有一次我碰到个小偷——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是被冤枉的,所以我放了他一马。他心怀感激,就用他们小偷的那种方式来报答我:向我展示一些偷盗手法中的绝活儿。
“因此我也会偶尔用一用,我对人家的衣袋下手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我会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激动地和他说话,使他对我的其他动作丝毫没有察觉。同时我会将他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放进我衣袋里,在他袋里换上苏打粉。
“你知道的,”波洛继续自说自话,“如果某人想把毒药迅速放进杯子而不被发觉的话,他肯定会先放在自己右边的外衣兜里,不会放在别处。我就知道肯定会在那儿找到的。”
他将手伸进兜里,拿出了一些白色块状晶体。“多危险啊,”他嘀咕着,“就这么散着放在兜里。”他不慌不忙地从另一个兜里掏出一个广口瓶,将晶体塞进去,走到桌边在瓶子里倒满水,然后小心旋好盖子,摇晃着瓶子直至晶体溶解。哈里森好像着魔般入神地看着他的动作。
制作好溶液后,波洛走到蜂窝边。他打开瓶盖,把头扭向一旁,将溶液倒进蜂窝,然后退后几步观察着。一些兴冲冲回窝的黄蜂落下来,颤了一下就不动了。另一些黄蜂刚从窝里爬出来就死了。波洛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走回露台。
“死得很快,”他说道,“相当快。”
哈里森终于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你知道多少?”
波洛眼睛看着前方。“我告诉过你,我在签字本上看见了克劳德·兰顿的名字;我没告诉你的是,在那之后不久,我碰巧遇见了他。他告诉我,是你让他买的氰化钾——要清除一个蜂窝。我不禁大为奇怪,我的朋友,因为我记得在你提起的那顿饭上,你曾经大力推崇汽油,抨击购买使用氰化物的做法,认为没有必要用这么危险的东西。”
“还有吗?”
“还有,我看见克劳德·兰顿和莫莉·迪恩在约会,他们以为没人发现。我不知道那对情人之间曾经闹过什么矛盾以至于一刀两断,还使她转身投入你的怀抱;但我意识到他们之间已经前嫌尽释,莫莉小姐已经重回前任的怀抱。”
“还有吗?”
“还有,我的朋友。几天前我在哈利街看见你从一个诊所出来。我认识那个医生,也知道通常人们找他是看什么病。我还读懂了你脸上的表情。虽然我平生没见过几次这种表情,但那是显而易见的,那是人们面对死神的表情。我说对了,是吗?”
“完全正确。他说我只有两个月好活了。”
“你没看见我,朋友,因为你心不在焉,在想别的事情。从你脸上我还看出了另外的东西——就是我今天下午说的那种不可告人的东西。我看见了恨意,我的朋友。你毫不掩饰那股恨意,因为你觉得不会有人发现。”
“还有吗?”哈里森说道。
“没什么了。我来到这里,就像我告诉你的,是因为碰巧在毒品登记本里看见了兰顿的名字,并碰到了他。我来找你,是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在我有意询问时,你不仅没说是你让兰顿去买氰化物,还对此事表示万分不解。刚开始你对我的出现很惊讶,但接着就释然了,这种变化让我更加起疑。兰顿告诉我将在八点半来;而你告诉我是九点钟,心想我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于是我恍然大悟。”
“你为什么要来?”哈里森喊道,“你要不来插手就好了!”
波洛站直身体。“我和你说过,”他说道,“谋杀案是我的公事。”
“谋杀?你是说我想自杀吧?”
“不,”波洛说得响亮而清楚,“我说的就是谋杀——你希望通过自杀嫁祸于人,使兰顿被判死罪——这就是谋杀!你倒是死得轻巧,但为兰顿设计的结局却是最坏的死法,他买了毒药,他来看你,他和你单独相处,你突然死了,在你的杯子中发现了氰化物,杯子上有他的指纹。顺理成章,克劳德·兰顿要上绞架。那就是你的计划。”
哈里森再一次哀鸣起来。“你为什么要来?你为什么要来?”
“我告诉过你了。不过还有一个原因——我喜欢你。听着,我的朋友,你尽管时日无多,又失去了心爱的女孩,但并不能因此就变成另一种人,变成一个杀人犯。现在告诉我,我来了你是感到高兴还是感到遗憾?”
沉默了一会儿,哈里森直起身来,脸上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尊严——那是征服了内心魔鬼的表情。他将手伸过桌子。“感谢上帝你来了,”他大声说,“噢,感谢上帝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