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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彪一怔:“少跟我在这儿卖弄!我是问你怎么不回将军的话!”
  “子曰:‘食不语,寝不言。’军爷难道没听说过?”辩才慢条斯理道,“何况你还叫我一声和尚。出家人戒律更严,吃饭不说话,是本分!”
  玄甲卫中很多人是凭武艺入职,没读过《论语》的粗人不在少数,罗彪便是其中之一。此刻被辩才揭了短,不禁脸色涨红,怒道:“那你现在吃完了,可以言语了吧?”
  “抱歉!一路车马颠簸,在下累了,想去安寝。”辩才淡淡道,“所以,也不能言语。”说完便径直走出了饭堂。四名玄甲卫立刻起身跟了出去。这是萧君默的安排,这四人必须时刻不离辩才左右。
  罗彪被说得哑口无言,勃然大怒,起身要追。
  一旁的萧君默早已忍不住笑,一把按住他:“哎哎兄弟,少安毋躁!人家是出家人,自然该守规矩,咱不能破了人家的戒律不是?”
  “他连老婆孩子都有了,还不算破戒?”罗彪怒意未消。
  “老婆未必是真娶,女儿肯定非亲生。”萧君默望着辩才离去的背影,道,“再说了,这是人家的私事,咱们最好不要乱嚼舌头。”
  罗彪扭头看着他,忽然促狭地笑笑:“既是私事,将军如何得知?”
  “直觉而已。”萧君默说着,看见罗彪一脸坏笑,便拍了他脑袋一下,“收起你邪恶的笑容吧!”
  罗彪挠了挠头:“乖乖,跟一个婆娘同床共寝十六年,居然不是真娶,这得修炼到什么境界?这还算人吗?”
  萧君默感觉这话题再扯下去就不雅了,便笑笑不语。刚想离开饭堂,忽然察觉后面有什么动静,立刻回身冲到东面的窗边,猛然把窗户推开,探出头去。
  外面一片漆黑,不见任何异样,只有山风呼啸来去,把一大片灌木丛吹得沙沙作响。
  罗彪跑了过来:“将军听见什么了?”
  萧君默凝视着窗外的黑暗,沉吟不语。
  刚一出饭堂,才走了几步,萧君默抬头一瞥,就发现北楼二楼的走廊有个身影闪了一下,等他快步冲到庭院中时,那个身影已经消失了。
  方才身影所在的位置,正是萧君默的房间门口。
  萧君默缓步走上二楼,来到自己的房间,打开门后,并未马上进去,而是扫视了房内一圈,确定无异后,才抬腿走了进去。
  刚踏出两步,萧君默就感觉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张折成四方形的纸条。很显然,这是刚才那个神秘身影从门缝里塞进来的。
  萧君默凑近灯烛,展开纸条:
  消息已泄 辩才危险 千万当心 早做防范
  萧君默蹙眉思索。
  纸条用的是最为常见的黄麻纸,这是一种以苎麻、布头、破履为主原料生产的纸张,成本低廉,价格比宣纸、硬黄纸等名贵纸张便宜许多。此外,这并不是一张完整的纸,而只有半张,切口清晰齐整,应该是用裁纸刀裁的。
  萧君默又扫了一眼字迹,发现落笔虽显匆忙,但字体干练有力,说明此人经常写字。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十六个字都有一种不太自然的倾斜。
  是谁写了这张纸条?他又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既然是好意提醒,证明此人是友非敌,那为何又要鬼鬼祟祟?
  萧君默来到走廊上,把整座驿站扫视了一遍。片刻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了某个地方。
  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推断。
  入夜,风越来越大,在甘棠驿上空来回盘旋,声声呜咽恍如鬼哭。
  刘驿丞打着一盏气死风灯在驿站中四处转悠。这种灯笼通身涂满桐油,外面的纸又糊得特别严实,所以尽管夜风吹得凶猛,却吹不灭笼中的一点微光。刘驿丞把每个角角落落都查看了一遍之后,才慢慢踱回庭院东南角的值房。
  刚打开门,刘驿丞就感觉有些不对劲,慌忙把手中灯笼举高,只见萧君默正坐在一把条凳上,跷着二郎腿,悠然自得地看着他。
  刘驿丞一惊,强作镇定道:“萧将军,你……你怎么在这儿?”
  “月黑风高,无心睡眠,找你聊聊天。”
  “将军说笑了。明日将军还要赶路,在下也忙了一天,还是各自歇息吧。”
  “好,那就不说笑了。”萧君默站起来,“其实,我是想请你帮个小忙。”
  “将军有何吩咐?”
  “帮我写一张便条。”
  “我这儿笔墨是比较齐全,要不我拿出来,将军自己写吧?”刘驿丞说着,放下灯笼,掀开案上一只盛纸的函匣,从一沓黄麻纸中取出一张,放在案上,又在砚台上研了些墨,“将军,请吧。”
  “我右臂受了点伤,不便写字,你帮我写吧。”
  刘驿丞迟疑了一下,勉强坐在案前,刚要提笔,萧君默忽道:“稍等,不用整张纸写,裁成半张即可。”
  刘驿丞已有些张皇,但还是依言把纸张对折,然后取过一把裁纸刀,裁下了半张纸。萧君默一直注视着这一切。接着,刘驿丞习惯性地用左手拿起毛笔,蘸了蘸墨,看着萧君默:“将军要写什么?”
  萧君默直视着他,一字一顿道:“消息已泄,辩才危险。”
  饶是刘驿丞如何镇定自若,至此也无心再掩饰了,只好叹了口气,把笔掷在案上,道:“将军,我是受人之托,给你传达消息,实在别无恶意……”
  “这我知道。”萧君默笑了笑,“不过我还想知道,你是受谁之托?”
  刘驿丞犹豫片刻,才道:“不瞒将军,在下是受魏王殿下所托。”
  “魏王?”萧君默有些意外,“我此次也是受魏王之命。既如此,他为何不直接派人给我消息,却要搞得如此神秘?”
  “这个在下就不清楚了。杜长史派快马给我口信,让我暗中给将军递个匿名纸条,别的在下一无所知。”
  萧君默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再问也问不出什么,转身要走,刘驿丞忽然叫住他:“将军留步。”
  “还有何事?”
  刘驿丞笑道:“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望将军赐教!”
  “什么事?”
  “将军一眼便识破是在下写的纸条,莫非我方才塞纸条之时,被将军发现了?”
  “我只看到一个影子,并不知道是你。”
  “那将军又为何这么快就找到我?”
  “这并不难。”萧君默淡淡道,“首先,你用的纸很平整,边角既无卷曲也无折痕,不像是行旅之人随身携带的东西,更像是放置在固定处所的,所以我暂时先排除了其他客人,觉得你和驿卒的可能性更大。”
  刘驿丞点点头:“很合理,然后呢?”
  “其次,纸条只有半张纸,且切口清晰齐整,这说明写字之人细心、稳重、做事有条理。更重要的是,此人很节省,能用半张纸的时候,就不用整张纸。由此我便想到,在驿丞和驿卒两种人之间,此人更应该是前者,因为只有当家之人,才会如此珍惜物力,不愿浪费。”
  刘驿丞眼中露出了佩服之色。
  “最后,也是最明显的,就是你的字迹。你虽然写得匆忙,但字体工整有力,显然是经常写字的人,这就更像驿丞而不是普通驿卒了。此外,这十六个字,都有一种不太自然的倾斜。我立刻想起晚饭之前,曾无意中看见你用左手执笔写字。所以,这些字体的倾斜就有了一个最合理的解释:写纸条的人是个左撇子,也就是你——刘驿丞。”
  刘驿丞大为叹服,笑道:“早就听说玄甲卫有个心细如发、断案如神的青年才俊,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萧君默却没有笑,而是有些凝重地看着他:“刘驿丞,方才我说今夜月黑风高,无心睡眠,其实不是玩笑话。”
  刘驿丞也敛起笑容,郑重地道:“魏王既然专门命人送来消息,今夜必定不会太平。将军有何吩咐,在下一定全力配合!”
  “你只须做一件事,就是带上你的手下,照看好所有马匹和那驾马车即可。其他的事,你一概不要管!”
  “一概不要管?”刘驿丞大为诧异。
  “是的。”萧君默看着他,“今夜就算有人在你的驿站里杀得血肉横飞,你和你的手下都不必管。如此,你便是帮了我,也帮了你自己。”说完,萧君默拍了拍他的肩膀,径直走了出去。
  直到萧君默离开值房好一会儿,刘驿丞依旧愣在那儿,想不出个所以然。
  北楼二楼走廊,罗彪在辩才房间门口守着。
  萧君默走过来,朝他勾了勾手指头。罗彪赶紧凑过去,萧君默附在他耳旁轻声说了几句。罗彪一脸惊诧:“将军何须如此?咱们这么多弟兄……”
  “照我说的做。”萧君默冷冷道,然后推开辩才房门,走了进去。罗彪不及细想,也赶忙跟了进去。
  房中,辩才正坐在床榻上闭目打坐,四名玄甲卫都守在一旁。
  萧君默回头给了罗彪一个眼色。罗彪犹豫了一下,面露无奈,叫上那四个玄甲卫一起出了房间。
  萧君默走到床榻前,看着辩才:“法师,我本无意打扰你清修,只是,今夜恐怕会有麻烦,还需你配合一下。”
  辩才仿佛没有听见,良久后才慢慢睁开眼睛:“什么麻烦?”
  “有人会来劫你,或者……杀你!”
  辩才冷然一笑:“贫僧十六年前便已是行尸走肉、死灰槁木了,浮生所欠,唯有一死,还怕人来杀我吗?”
  这是辩才第一次以“贫僧”自称。随着离伊阙越来越远,他似乎也在一点一点割舍过去十六年的世俗生活,渐渐变得心如止水。萧君默心里既有些同情,又有些歉疚,脸上却还挂着笑:“法师若是死了,在下也只能提着脑袋回长安。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我还这么年轻,法师舍得让我死吗?”
  “你披上这身黑甲,就该想到会有今天!”
  “法师好像很讨厌我这身黑甲?”
  “说不上讨厌,但也并不喜欢。”
  “谢谢法师的坦诚!不过,不希望你死的,不仅是我,还有你尚在伊阙心心念念盼你回家的妻女,不是吗?”
  辩才微微一震,沉静的表情立刻起了波澜,少顷才道:“将军需要我怎么配合?”
  萧君默粲然一笑:“法师想开了,在下的颈上人头便可保了。”说着凑近辩才,低声说了几句。
  辩才一怔:“这么做,妥当吗?”
  “没问题。”
  “将军可想清楚了?”
  “当然。”
  辩才深长地看着他:“将军方才还说,这么年轻,不舍得死,现在为何又不惜命了?”
  “在下固然惜命,但更希望能够不辱使命,把法师安全送到长安。”
  萧君默的表情依旧云淡风轻,但眼中却透着一股决绝和坚毅。
  罗彪和四名玄甲卫站在庭院中,远远看见萧君默从辩才房间走了出来,穿过走廊,下了楼梯,然后身子一拐,朝西北角的马厩方向去了,并没有向他们走来。
  四个玄甲卫互相看了看,又看向罗彪。
  “看我干吗?都回辩才房间守着。”罗彪道,“辩才要是睡下了,你们也别点灯,就在房间里给我守到天亮。”
  “是!”四人答应着,飞快地跑开了。
  他们一走,罗彪也快步朝北楼西侧走去,那是刚才萧君默身影消失的地方。
  四个玄甲卫再次进入辩才房间的时候,发现灯已经熄了,辩才面朝卧榻里侧躺着,正发出细微而均匀的鼾声。四人遵照命令,在黑暗中坐了下来,静静守着。
  驿站外的东边有一片黄杨灌木,此刻,三条纤细的黑影正躲在灌木丛中。
  她们就是楚英娘、楚离桑和绿袖。三人都穿着夜行衣,头脸都包着黑布,只露出眼睛。半个多时辰前,楚离桑摸到饭堂窗外,想打探情况,恰好听见萧君默和罗彪在谈论她家的事,口气似乎还有几分戏谑。楚离桑一怒,不小心弄出了动静,还好及时跑回灌木丛中,才没让萧君默发现。
  三人从午后一直躲藏到现在,不仅腰酸背痛,还被各种蚊虫不时叮咬。楚离桑大为不耐,低声道:“娘,他们估摸也都睡下了,动手吧?”
  楚英娘不语,目光一直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绿袖好像又被虫子咬了,啪地在后脖子上拍了一下,连声嘟囔。楚英娘扭头,严厉地瞪了她一眼,绿袖伸伸舌头,赶紧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