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原本的名字叫做榆钱,方榆钱。
榆钱是一种树,牡丹原本的家中就有一棵。那棵树极大,除了能遮云蔽日,还能叫人果腹。榆钱有很多种吃法,可以煮粥、可以笼蒸,还可以做馅。
在牡丹的记忆中,幼年时,爹爹和娘亲总是一同待在小厨房里,父亲负责将榆钱从枝上摘下来,母亲则做成各种各样的吃食。那时,家中还没有弟弟。忙完的爹爹会将她抱到膝盖上,用沾着榆钱汁液的手指去点她的鼻子。一边点,一边说:“我们家的小榆钱要吃榆钱了。”
爹娘都是种田的,没上过私塾,也取不出来什么好听的名字。她出生的时候,正好赶上家里蒸榆钱,就用榆钱做了名字。娘说,这名字挺好,至少姑娘长大了,饿不着。爹也说,这名字挺好,因为名字里有个钱字,姑娘长大了,说不定就不用挨穷了。
牡丹家里不富裕,爹娘总是因为钱发愁。缺钱的孩子都是爱钱的,牡丹也不例外。
琉璃姑娘遇到她时,只问了她两句话。
这第一句是你想要学跳舞吗?
她的回答是,想。
这第二句是,你学会了跳舞之后,想做什么?
她的回答是,跟姑娘一样,赚好多的钱。
琉璃姑娘笑了,伸手摸摸她的头说:“那你跟我回去吧。为了钱跳舞,也是能把舞给跳好的。”
她那时,并不明白琉璃姑娘说那句话的意思。
她喜欢钱,只是因为害怕了没有钱会饿肚子。饿肚子的感觉,太叫人难受了。
跟琉璃姑娘回到琉璃坊之后,她就再也没有饿过肚子,可旁人问起她最喜欢什么时她还是回下意识的回答说:“我喜欢钱。”
“你喜欢钱!”芍药逼近牡丹:“你还记得吗?是你亲口告诉师傅,你喜欢钱,这世间你最爱的就是钱。我喜欢漂亮,喜欢好看的衣裳,尤其喜欢师傅跳《胡旋舞》的那件舞衣,我就求着师傅给我做一件一模一样的,师傅就给我做了。你喜欢钱,师傅就特意买了一个漂亮的罐子,给里面放满了铜钱。牡丹,哦,不,你根本就不配用师傅给你的这个名字,我应该叫你原本的名字,方榆钱。你有仔仔细细看过师傅给你的那罐铜钱吗?那里头放置的每一枚铜钱都是师傅特意问不同的客人要来的,他们要嘛大富大贵,要嘛身强体壮,要嘛长命百岁。师傅是把所有的福气,所有的好都给了你的。可你呢?你却认为师傅偏心我,向着我,一边在心里怨恨着师傅,一边设计害我。方榆钱啊方榆钱,你的心呢?你的心都是被狗给吃了吗?”
“不,不是的。”牡丹轻轻摇头。
“是真的。”魏池在一旁淡淡开口:“琉璃姑娘送你的那罐铜钱里的每一枚都是姑娘亲自开口问客人讨要的。那些尊贵的客人,有些身上并没有携带铜钱,姑娘就央求他们下次带来。每讨要一枚铜钱,姑娘就要还一次礼。一共一百枚,姑娘足足还了一百次的礼。”
牡丹眼眶里全是泪,那些泪像是破了闸的水,完全不由控制的淌下来。
“那个罐里原本是放了一百枚的,送给你之前,姑娘从里头取出了一枚。姑娘说,一百是满数,太满了,怕你受不住,倒不如送你九十九枚,九九归一,长长久久。余下的那枚,姑娘坠在了香囊上,与你的新衣裳放在一起。”
牡丹低头看向自己的腰间,系着铜钱香囊就挂在那里。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不,这不是我想的,这都不是我想的。”
“这当然不是你想的。”芍药冷笑着:“你想的是什么?是师傅偏心于我,是师傅故意送舞衣给我,却送铜钱给你。方榆钱,你从来都不管别人想什么,你只在乎你想什么。”
“我没有,不是你说的这样,我从未这样想过。”牡丹说着,重重的咳起来,人也摇摇晃晃几次都想要跌到地上,却又勉强撑住了。
“芍药。”魏池伸手扶住了牡丹:“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那个时候,牡丹才十三岁,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有些自己的想法,也是正常的。”
“她十三岁有自己的想法是正常的,那我呢?我当年也不过才十三岁,谁顾虑过我。”芍药大声喊着。
“魏池,不是的,不是的。”牡丹攀附着魏池的手臂:“我没想过害芍药,更没有真的怨恨过师傅。”
“你没有?你没有,难道是我有吗?方榆钱,这些年,你看过师傅留给你的那罐铜钱吗?没有对不对?不光没有,你甚至还把那罐铜钱藏在了一个自己都不愿意去看的地方。为什么?因为你觉得那是你的伤心,是你的伤疤,但凡看见它,你就会想起师傅当年的偏心。现在呢,知道了真相之后,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心很痛,觉得很难受。你不是不想承认,而是害怕承认,因为承认了,你就不再是这些人眼里的牡丹,而是方榆钱。”
芍药吼着扑过去,把牡丹从魏池的身边拽开。
“还有你,还有你魏池,亏得师傅对你那样好,可你呢,你却帮着方榆钱害死了她。”
“芍药,够了!”
“怎么?害怕了,不想让我把真相说出来。”芍药指着魏池的鼻子:“是,当年师傅的确是病了。可她是怎么病的?还不是因为你。因为你染了风寒,师傅唯恐你带病辛劳,亲自照顾你。结果,你的风寒好了,她却染上了。这染了风寒也没什么,只需要像你一样,吃些药,再好好休息就行。当然,不吃药也没关系,熬个几天,也能熬过去。可这个方榆钱却不想师傅的病好,或者用她自己的话说,是不想师傅的病那么快就好。她不知从哪里听到了消息,说是当朝的三皇子要微服私访,而且慕我琉璃坊的名已久,打算亲自过来看看。消息是探听到了,可三皇子具体来的时间却不清楚。
方榆钱知道,这是一个能让她名声大噪,甚至超过师傅的唯一的一次机会。她,偷偷把师傅的药给唤了。这原本是治风寒的药给变成了治暑热的。若师傅不是那么要强的人,安心休养几日,这身体也能缓过来。可她不是,她坚持上台,也坚持完成每一场表演。可想而知,师傅的病,不仅没好,反而越发的严重,到了最后,几乎连旋转的力气都没有了。
方榆钱,这就是你要的结果。
对,你肯定还有自己的说辞,你总是喜欢把自己扮演的楚楚可怜,就好像所有的事情都不是你自己想做的,而是别人逼着你做的。
我的脸如此,师傅也是如此。
明明是你换了师傅的药,可你认为你只不过是想要上台表演,你只不过是想要个机会,可是方榆钱,你从头到尾有问过师傅吗?你有问过师傅,那几天的登台表演对她是不是同样重要?你没有问过,你只在乎你自己,你甚至认为师傅的名气已经足够大了,少了那么几天的表演根本算不得什么。方榆钱,你在乎的,恰恰是别人不在乎的,而别人在乎什么,你根本不在乎。”
“魏池……”牡丹泪眼汪汪的看着魏池。
魏池轻轻松了手,他一动不动,用极其平淡的语气问牡丹:“芍药说的是真的吗?是你换了姑娘的药?”
“我……”牡丹张了张嘴,却只说出了一个字。
“姑娘确是因我才染上的风寒,也是我请的大夫为姑娘诊治的,所开药方,我亲自看过,没有问题。当年,我也疑惑,疑惑姑娘的病为何不见好转。我以为是姑娘太过专注练舞,以至于风寒难愈,却不曾想是有人换了她的药。牡丹,我记性很好,我记得,那时是你主动要求帮姑娘煎药的。你是姑娘的徒弟,我从未怀疑过你,姑娘她也从未怀疑过你。”
“我没想过害师傅。”牡丹痛苦地坐在地上,整个人因为不停的咳嗽而缩成一团。
“牡丹,你告诉我,芍药和魏池说的,是不是真的?”今夜,原是铆足了劲儿来琉璃坊捉鬼的,没想到,这鬼没见到,倒是——刑如意摇摇头,走到牡丹跟前,蹲下,握住她的手:“是自己的错,就要承认,逃避是没有用的。与其逃避,倒不如面对。鬼由心生,你应该懂的。”
“我恨,我好恨我自己。”牡丹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如果当初师傅送我铜钱的时候我能问一句,问一句她为何要送我铜钱而不是舞衣,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如果我告诉师傅,我想要登台,依着师傅的性子,她也不可能不给我机会。我都知道的,我全都知道的,可当初的我为何就不问呢,我怎么就张不开自己的嘴呢。”
“因为你自卑,因为你不敢,因为你打从心底觉得自己处处都不如芍药。你不敢问,是害怕那个答案不是你想要的。你不敢开口,是因为害怕被你师傅拒绝。牡丹,你有心魔,而且这个心魔,住在你心里已经很久很久了。”
“所以,我是个坏人,是个残害自己同门,欺师灭祖的坏人是不是?我就该死,我果然是该死的。”牡丹仰天笑着,吐出一口浓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