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得太早,还没有游客,香炉里青烟渺渺,寺院钟声不断,确实有出尘之意。
我向扫地的工作人员打听主持在哪呢,他们挺热情,给我指点方向,让我绕过前面的菩萨殿。和尚们一早都在做早课,应该都还在。
我按照他们所说的,从菩萨殿旁的小胡同绕到后面。果然另有洞天。这条胡同比较隐晦狭窄,很少有游客能转到这里。胡同出去,后面有个小小巧巧的院子,月亮门上用隶书写着“禅趣”二字。
进到院里,远处是一片湖水,绕着湖水是曲形回廊。近处有一处文殊院,阶梯上坐着几个年轻的和尚正在说笑。
我走过去,用十分诚恳的态度,递出名片,问他们主持在哪。
有个小和尚指指庙门,告诉我,主持在里面。
我深吸口气,来到庙前走了进去。殿里面积很大,主神供奉着文殊菩萨,高了下能有三四米,左右两旁是护法。大殿里冒着香烟,木鱼声不断,我扫了一眼,只有两个和尚。
一个中年和尚坐在接待桌的后面,看我来了赶紧施礼。还有个老和尚,盘膝坐在铜钟旁,正在闭目诵经。
我把名片递给中年和尚:“师父,我来找济慈主持。”
中年和尚接过名片,来到那老和尚前,低声说着什么。老和尚睁开眼,拿过名片看看,点点头。
老和尚站起来,走到我面前双手合十:“这位施主,不知名片从何而来?”
我赶忙说,是一个叫古学良的人给我的。古学良是我的老师,我因为犯了错误,古老师让我拿着名片进寺来找主持。
老和尚道:“施主,老僧法号即是济慈,原来你是故友学良的学生。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让你到寺中避世忏悔。以图自省。施主,不知你怎么称呼?”
我说,我叫齐翔。
济慈让我来到他刚才诵经之处,然后拿出一个蒲团给我,让我和他一起盘膝坐在大殿佛像前。
济慈道:“施主,你知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
我叹口气说:“师父。话说起来就长了。我手贱,偷了古老师一本叫《见鬼十法》的书,然后有个客户想报复小三,我……”
济慈忽然一笑,轻轻摆手:“施主,看来你没明白自己犯的是什么错误。”
我惊愕,一时说不出话来。
“既然是古学良所托,你又是诚心忏悔,这样吧,”济慈招呼那个中年和尚:“释德,你给这位齐施主清理出一个干净房间,让他住下。什么时候齐施主明白自己犯的过错。什么时候再让他离开。”
叫释德的和尚点头:“齐施主,跟我走吧。”
我赶紧对济慈说:“老师父,还有个事我想求你,我中了泰国降头,有人指点我,说只有你才能给我治。你救救我吧。”
济慈捻动佛珠。叫我上前。他探出双指,掐了掐我的脉搏,这老和尚手非常干冷,说句不好听的,手指头像鸡爪子似的,我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
他又翻翻我的眼皮。捏了捏我的脖子,点点头说:“确有异状。”
我赶紧说道:“求老师父救命。”
“这样吧,”济慈说:“你明天早上三点起来,跟随释德打扫庭院,四点跟着众师兄弟做早课,做完早课我再看看如何帮你医治。”
我暗暗叫苦。早上三点起来干活,可现在小命在人家手里攥着,只能乖乖听从。
释德领我出了大殿,从回廊绕过湖畔,进了一处后院。这一片大院子,中间是空地,绕着四周的廊下是一间间僧舍,他把我领到东北角一个房间,里面很干净,一张床一张桌子而已。
别说电脑,就连电视机、书和报纸都没有。我心凉了半截。屋里总算还有电源,我随身带着手机。能打发空闲时间。
我这次来随身没带什么衣物,不知要住多长时间,我问释德吃饭怎么解决。
释德告诉我,他们和尚一天只吃两餐,所谓过午不食,没有晚餐这个概念。平时吃的都是素斋。如果我不嫌弃可以和他们一起吃。如果觉得不合口味,出了寺院往山脚下走,有一些食杂店,可以买到东西。
我心里稍安,他临走前告诉我,明天早上三点过来接我,一起打扫院子。
等他走了,我看着外面空空的院子,有些凄凉。回想老和尚说的话,他让我自省,我本来已经在检讨过错了,可没等我说完。他就说我不知道自己犯的错误。
这是什么意思呢?怎么才叫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想的无聊,便不想了。明天早上还要早起,我晚上没有吃东西,很早躺下了。
山中寺院远避尘世,有一点好处,清净,没那么多烦心事。晚上伴着阵阵暮鼓,睡的也踏实。我正呼呼睡的香,被人摇醒,迷迷糊糊睁眼,看到释德站在床前。
外面天色巨黑,万籁肃静。
我爬起来迷糊地说:“师父。干嘛啊。”
“到三点了,起来打扫院子。”释德说。
我暗暗叫苦,十分不情愿地离了温暖的被窝,穿上衣服。脸也没洗,蓬头垢面出来了。
院子里已经有一些和尚在打扫,黑暗中,和尚们寂静无声,各干各的,显得十分肃静。
释德给了我一把大笤帚,带我从院子后门出去。走了没多远,还有一大片空院,远处是巍峨的高山。天空清冷,释德让我打扫这片院子。
他指着院子的深处,那里有一座小庙,低声说:“齐施主,这片院子就交给你了,只是记住。不要去打扰那座小庙。庙里有人在修行,不要误了人家的清修。”
我答应一声,他看着我开始打扫,点点头走了。
这片院子太大,这么扫也不是办法,做事得有点章法。先从院子最里面开始扫,一点点往外推,这样可以不留死角。
扫着扫着,就来到那座小庙前,我往里看了看,开着庙门,里面黑森森的没有光,大晚上的有点瘆人。既然和尚吩咐过,我不方便过去。我不是多事的人,入乡随俗嘛,何必讨不自在。
我绕过这座庙,继续打扫,干了将近一个小时。整个院子打扫完毕。
我蹲在地上喘气,天色蒙蒙亮,周围的情景看得愈发清晰。那座小庙门口的廊柱上贴着一副对联,也是没事,我走近了去看。
对联是用金字描绘的,写得龙飞凤舞,上联是“独夜不能寐”,下联是“摄衣起抚琴”。
我大概了解一些对联的规则,觉得这好像不是对联,因为没有对联的对仗,可能是诗吧。
正看着,身后响起一个声音:“这是选自当年建安七子王粲的《七哀诗》之二。”
我赶忙回头看。身后站着一个光头,他和我的个头差不多,看不出多大年纪,长得倒也眉清目秀,嘴角洋溢着笑,非常平和。我原以为他是寺院的和尚。可看到他并没有穿僧衣,头上也没有受戒。
我赶忙道:“我也是瞎看。”
这光头继续道:“你知道这首诗的下半句是什么吗?”
“不知道。”我说。
“丝桐感人情,为我发悲音。”光头说:“这个王粲还是有一些佛意的。”
他一说到“悲”字,我胸口那枚项坠突然灼热一下,似乎有了反应。我捏了捏项链,问:“你是哪位?”
这里是寺院重地,层层院落之后,现在又是凌晨,能来到这里的,肯定不是普通人。
光头指着我身后的小庙说:“我在这里修行。”
第八十二章 万念生
听到光头这句话,我大吃一惊,赶忙说:“难怪呢,原来在这里修行的是你。刚才释德师父还让我不准靠近这座庙,不能清扰你的修行。”
光头哈哈笑:“能打扰修行的不是外人,只能是自己。如果我坐不住,就算你不来,我也会自己放弃的。”
“有点意思。”我觉得这光头可能是有学问的人,说话的调调都不一样。
这时院口有人叫我,正是释德和尚,他招手让我过去。我说:“那你继续修行吧,有空咱们再聊。”
“好说好说,该忙忙你的。”光头非常谦逊。
我拖着大扫帚来到院口。释德问,你刚才和谁说话呢?我也没瞒他,说是个光头,他自称是在庙里修行的人。
释德摸摸自己的脑袋,说:“我来寺里一年多了,也仅仅见过他一次。这人挺神秘的。不知什么来头,主持从来没说过。既然他找你聊,你就和他聊聊吧。如果他不找你,咱们也别主动打扰人家。”
“是,是。”这个我心里有数,起码的礼貌还是知道的。
我问释德。寺里可以闭关修行?
释德说:“齐施主,你如果想和那人一样闭关,我可以和主持打个招呼。不过我不建议你这么做,你对修行没有概念,冒然行之,会非常痛苦。其实早课就是一种修行,你可以先体验体验。”
我们放好笤帚,释德做事有条不紊,不急不慢,到仓库把东西都归拢好,像军人一样一丝不苟。
我在旁边默默等着。等他做好后,我们一起绕过前院。顺着山路的走廊上去,来到一处禅房。
到了这座禅房,我大吃一惊,没想到小小的慈悲寺还藏着这般洞天。禅房凌空飞渡,修建在悬崖之上,隔着栏杆。往下一看便是万丈深崖。晨风溯起,太阳升了起来,金光掠过峭壁,照的禅房红黄相应,宛若神殿。
我有种莫名的激动,心怦怦直跳,跟着释德进了房间。
禅房里面的布置非常古怪,面积很大,可空空的像是放风的牢房,靠着四面墙是一排排蒲团,上面坐满了老老少少的和尚。禅房中央有一处高台,放着蒲团,主持济慈坐在上面。房间很冷,早上寒意浓重,每个和尚的僧衣都雍臃肿肿的,用来防寒。
我没想到这么冷,冻得哆嗦,济慈看到我,让人取过一条厚毯给我。
释德对我做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不要说话,他带着我来到墙角的一个蒲团,让我坐好。
他低声告诉我要领。我盘膝坐着,双手搭在膝盖上,挺直腰板。
前段时间跟着古学良特训是有效果的,我这么一坐,如果搁在以往,肯定坐不住。现在竟然觉得不累,反而还很舒服。
济慈敲了敲木鱼:“今日早课,修习安般念,执事僧监督。”
他话音一落。门口进来四五个壮和尚,手持教鞭,围着房间开始转圈,盯着每一个修行的和尚。看谁乱动乱说,“啪”一声鞭子就上去了,不轻不重。挨了打的和尚赶紧端坐。
我看的稀奇,忽然耳边风声不善,随即肩膀被抽了一下。一个执事僧冷冷看着我。我赶紧坐好。
刚才释德告诉我如何修习安般念,这是一种入门槛的心法,比较简单,又叫修呼吸。全神贯注,排除杂念,用鼻子呼吸,把注意力放在鼻子下人中处,体味观察从鼻孔进进出出的气息。
我一直生活在闹市,上网打游戏吃串喝啤酒,碎片式信息纷纷扰扰。现在陡然静下来,感觉全身别扭,脑子更是开了锅,根本没法把注意力放在鼻孔的气息上。什么稀奇古怪的念头都有,开始还约束着自己,时间一长。索性信马由缰,我脑子里先是浮现出王思燕,想到那天把她压在身下软软的感觉,当时怎么就没把她拿下呢。如果再进一步的话,先抚摸她的脸颊,再亲亲……
我正想的出神。“啪”一声脆响,正打在脸上。
猝不及防,我一声尖叫,睁开眼,看见一个执事僧拿着教鞭,对我横眉冷对。
“这位施主打扰众僧清修。请主持发话,把他赶出早课禅房。”执事僧对济慈说。
济慈睁开眼看看我:“无妨,他是第一次来,不懂此间规矩。齐施主……”
他叫我,我赶紧答应一声。
“排除杂念,”济慈道:“我知道很不容易,但你必须要做到这一点。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你所中的妖蛊之毒,已深入腠理。对抗此毒,唯有心静坦然,知止谋定。”
老和尚说的这一堆,无非就是说治我身上的毒,就必须做好眼下的这个安般念。
想到刚才那些淫念,我也觉得自己活该挨打。在和尚的禅房里想那些男男女女的私情,不揍你揍谁。
我重新入定,这次发了狠,全神贯注在自己的呼吸上,一出现杂念,就在脑海里自己给自己一个大嘴巴,马上把念头拉回来。
这一早上,不知道在脑海里扇了自己多少个嘴巴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木鱼敲响,我睁开眼,疲乏不堪。可看到其他和尚,一个个面光红润。神清气爽,真是怪了,我做完早课,为什么这么疲惫呢?比坐三天三夜的火车还费体力。
释德让我过去,说主持找我。僧人走得差不多了,济慈坐在高台,慈祥地看我:“齐施主,这一早上感觉如何?”
我叹口气说:“老师父,我怎么感觉特别累呢,脑累心累身体也累。”